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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汉乐府《长歌行》。
3、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苏轼《冬景》。
4、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钱福《明日歌》。
例如:“夕阳西下几时回?”(晏殊《浣溪沙》)是对美好景物情事的流连,对时光流逝的怅惘,以及对美好事物重现的微茫的希望。这是即景兴感,但所感者实际上已不限于眼前的情事,而是扩展到整个人生,其中不仅有感性活动,而且包含着某种哲理性的沉思:夕阳西下,是无法阻止的,只能寄希望于它的东升再现。而时光的流逝,人事的变更,却再也无法重复。这是晏殊词中经常流露出来的一种极富人生哲理的人生态度。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则流露出一种悲凉﹑凄美的意境。诗人借登乐游原抒发了自己壮士迟暮之感,也强烈地宣泄了对国事盛衰之悲。诗人以其独有的才华和灵感将自己的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不幸人生,妙笔生花成了一曲哀婉动人的悲歌。“夕阳”不仅是指落日这自然景物,还暗指诗人生当晚唐,目睹乱世,深患国家之内忧外患,曾想展一己之才,匡世济民,可惜其一生命运坎坷,至暮年都未能如愿。当然,这首诗千百年来撼人心弦,不是因为它的写景和诗人的自我伤感,而是因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所升华的境界,给人一种哲学上的意义。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不仅抒发的是人去楼空的感慨和深重的乡愁,更是作者对自己以前那种狂放不羁、荒唐无常生活的终结。据说,崔颢早年好赌酗酒,更被世人不齿的是他择妻也以貌美为标准,且稍不如意即离弃,被称为“有俊才,无士行”。而晚年的崔颢,“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崔颢诗歌的“忽变常体”,其标志就是这首连李白都自叹不如的《黄鹤楼》。此诗之所以被誉为唐人七律的压轴之作,盖因作者以摇曳生姿的古歌行体入手,特别是后四句中“晴川”和“芳草”对仗工整,而“日暮乡关”和“烟波江上”又很随意,读来让人不仅想起汉末狂生祢衡被杀此地的警世典故,更顿生空茫之感及不如归去之叹。这种亦古亦律,大巧若拙的结构体制,便于表现高唱入云的雄健气格,也使全诗意脉贯通,形成清拔俊秀,寄情高远的超妙仙境。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把羁旅在外漂泊人对家乡的思念情怀刻画得淋漓尽致。马致远最好的作品,都写于一种“夕阳”与深秋的背景中,《天净沙·秋思》亦如是。这首小令名作之所以被称为“秋思之祖”,就其作品内容本身而言,简简单单,普普通通,重要的就是这“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点睛作用。夕阳西下使枯藤、老树、昏鸦这幅昏暗的深秋画面有了几丝惨淡的光线,更加深了悲凉的气氛。试想,在深秋村野图的画面上,出现了一位漂泊天涯的游子,他牵着一匹瘦马,迎着凄苦的秋风,在夕阳残照的荒凉古道上,孤独的信步漫游,愁肠绞断,却不知自己的归宿在何方,这是何等的凄美与悲凉啊!这首小令不仅写出了游子背井离乡的漂泊之苦,而且透露了作者怀才不遇的悲凉情怀,而“夕阳西下”更增添了一层怆神寒骨的迷离孤立之意。赏吟完一曲《秋思》,让人心中隐隐作痛,悲泪欲出啊!
“黄昏鼓角是边州,三十年前上此楼。今日山川对垂泪,伤心不独为悲秋。”(李益《上汝州城楼》)这里的“黄昏”在诗人的笔下是何等的悲凉,那惆怅的意境,感伤的格调反衬出诗人在国土沦陷后的悲痛情绪。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孟浩然《宿建德江》)诗人由眼前的“日暮”景象,想起自己漂泊异乡的处境,把思乡的情感和“日暮”的景象糅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惆怅孤独的画面,深刻地展现了游子思乡的凄恻之情,给读者的心灵蒙上一层淡淡的惆怅。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范仲淹《渔家傲》)以苍劲的笔触,深沉的情怀,勾画出边塞黄昏时特有的气象,给人一种雄厚的力度,有力地表现了壮士们防守边塞的艰苦和坚持抗战的决心。
当然,描写黄昏的诗句也并非都是苍茫、悲凉的,与之相反,也有格调清新、奋发向上的诗句。例如,徐元杰的:“风日晴和人意好,夕阳箫鼓几船归。”(《湖上》)诗人笔下的“夕阳”,简直是一幅诗的画卷。夕阳西下,箫鼓声声,人们驾着归船,一片欢歌笑语,整个境界开阔明朗,表现了劳动归来时的欢快、喜悦之情。
“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辛弃疾《鹧鸪天》)又给我们绘制了一幅恬静幽雅的图画:斜日柔光,细草青青,黄犊鸣叫,一片清淡的春色。
“日暮江亭春影绿,鸳鸯浴,水远山长看不足。”(欧阳炯《南乡子》)则呈现出另一种情趣:日暮江亭,春光碧绿,池塘中鸳鸯戏水,远山近水,斜晖脉脉,整个大自然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字里行间流露出诗人热爱大自然的深厚情怀。
意象是客观事物在特定的环境下表现出来的艺术形象,抽象地存在于生活中。通俗地讲,意象的意思是寓“意”之“象”,是对主观事物的一种寄托,一种想念。比较文学对意象的名词解释为:“意象”是把事件中主观的“意”和客观的“象”相结合,是古代诗人思想上的“物象”,也就是对某种事物抒l自己的感情,寓情于景。在古代古诗中,诗人常常用各种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情感。比如在《诗经・小雅・采薇》中讲“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于是,折柳变成了古人送别时互相赠与的物品,所以杨柳也就变成了一种表达离别情愁的象征。还有,象征隐逸、高洁、脱俗;松柏象征高洁、坚贞、富有生命力,牡丹象征富贵、美好。能否成功地再现这些意象直接决定着译文质量的高低。翁显良先生认为译者在呈现意象的时候要再现意象,对意象有所取舍,而不是照搬原诗的意象,并指出:“无所取舍未必肖,有所取舍未必不肖”。翁先生这种“再现意象,改创声律”的译诗观在他的译文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唐代诗人杜牧写过一首《山行》,来赞美深秋山林美景。
翁显良先生的译文是:
Autumn Glory (Du Mu)
Off the main road runs a narrow stone path, winding, climbing,vanishing into the cloudy heights where perch a few tiny cottages.
Here I pull up my carriage, entranced. For the twilight mountainside is ablaze with crimson maples more vivid than spring flowers.
这是一首描写和赞美深秋山林景色的七言绝句。从这首诗的英译中可以看出翁先生还是以意译为主。整首诗都在于传达原诗的意义,而不是字对字的“硬译”。这首诗的题目叫“山行”,意思是“在山中行走”,可是翁先生并没有这么译,是因为他抓住了诗的主旨,全诗描绘的时秋天繁荣的景象,所以他将题目译为Autumn Glory,简洁凝练,一目了然。在第一句中,动词的选择是一大特色,run、winding、climbing、vanishing 、perch几个动词将整个图景描绘地活灵活现,虽然有的动词采用了非谓语形式,但依然是一个成功的尝试。再看第二句,依然是动词的选用让人很欣赏,pull up、ablaze都使得画面更生动。一个形容词entranced更是生花之笔,将作者的喜悦心情一表无余。而将“二月花”译为spring flowers,也显得更简明、清晰、生动,如果直译为flowers in February,恐怕外国的读者就一头雾水了。
再看一下翁显良先生翻译李白的《敬亭独坐》:
The Mountain and I (Li Bai)
High into the sky they have flown, those warblers and pipers, every last one of them. And the cloud sails on, silent, stately, superior.
What of it? We find peace in communion with each other, the mountain and I.
读完译文,给人的第一感觉依然是一种画面感――“众鸟高飞,孤云独去”,只留下我和敬亭山,再读一遍便能体会出作者所要表达的感情了。“我”独坐在敬亭山里倒觉得很宁静、闲适。“我”和山共同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面。这首诗的英译体现出来的最大特点依然是作者对原文景象的描绘和感情的传达,而不是按照字面意思翻译,比如译者就没有将山的名字“敬亭山”翻译出来,因为山的名字并不重要,全诗的意象和作者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此诗的翻译体现了译者高屋建瓴的眼光,其对全诗感情进行了正确解读。
翁先生对李商隐《登乐游原》中的佳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翻译是这样的:“What a glorious sunset! It would be perfect if twilight were not to follow.”
此译文生动地体现出作者的感情。这两句的翻译可以说是尽善尽美,表现了诗人热爱生活,执著人间,坚持理想而心光不灭的一种深情苦志。译者恰到好处地用了一个感叹句和一个虚拟语气,成功地将作者遗憾惋惜的感情表达了出来,堪称佳译。
最后一首是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翁显良先生的译文如下:
Upward! (Wang Zhihuan)
Westward the sun, ending the day’s journey in a slow descent behind the mountains.
Eastward the Yellow River, emptying into the sea.
To look beyond, unto the farthest horizon, upward! Up another storey!
从这首诗的译文来看,翁先生在翻译中采用的策略还是比较灵活的。第一句他加了“westward”一词,使译文更有画面感,因为人们常说“日落西山”,太阳到西边的时候就说明已经到了午后。第二句也加了“eastward”一词,与前一句遥相呼应,黄河东流入海,“emptying”一词显示出了黄河奔腾不止的宏伟气势,表现出一种壮丽宏伟的画面。三四句作者译得很轻巧,用了“upward”一词,符合英文简洁的表达习惯,举重若轻,翻译得十分灵活。
对于英译汉诗是否需要按照原诗的形式押韵,翁先生赞成适当押韵而不拘守原作的韵式。因为英汉语言的差异性,要实现像汉语一样完全对等的押韵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要是完全不押韵又不能表现出原诗的音韵美,所以适当押韵是一种很好的原则,在翻译诗歌的时候不妨也遵循这个原则。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许浑《咸阳城东楼》
云物凄清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
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
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
——赵嘏《长安秋夕》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李商隐《安定城楼》
韵脚的复沓是三首七律用韵的特点。三诗首句皆入韵。许诗韵脚:愁、洲、楼、秋、流。赵诗韵脚:流、秋、楼、愁、囚。李诗韵脚:楼、洲、游、舟、休。诗作皆用尤部韵,用了这一韵部中最常见的韵脚:楼(3次)、愁(2次)、流(2次)、秋(2次)、洲(2次)。这不是次韵、和韵之作,却令人感到韵律上的回环往复。为什么诗人会不约而同用上这些韵脚?用上一句套话,叫做偶然中有必然。抒怀,往往登“楼”,高楼之下,常常有“洲”,这是诗人驻足的空间。情绪波动,常在深“秋”,士子离乡,极易生“愁”,这是诗人登临的时间。在这样的时空条件下,无论是独上高“楼”还是临“流”泛“舟”,诗人皆可“游”于幽境,横生悲慨。押韵,特别是常见的押韵词②,可以将某些事物、某种场景和某类情感统一起来,勾勒出一种独特的诗歌氛围。
三首七律体现出某种诗歌创作经验的规范,其押韵特点在晚唐诗歌创作中具有强烈的惯性。这样的晚唐诗作还可以列举不少。韦庄《咸阳怀古》:“城边人倚夕阳楼,城上云凝万古愁。山色不知秦苑废,水声空傍汉宫流。李斯不向仓中悟,徐福应无物外游。莫怪楚吟偏断骨,野烟踪迹似东周。”从这首诗,不难看出许诗的影响。最突出的是诗题和颔联。韦庄与许浑站在同一处所,废弃的“秦苑”“汉宫”同样出现于韦庄笔下。李群玉《江楼闲望怀关中亲故》:“摇落江天欲尽秋,远鸿高送一行愁。音书寂绝秦云外,身世蹉跎楚水头。年貌暗随黄叶去,时情深付碧波流。风凄日冷江湖晚,驻目寒空独倚楼。”赵嘏“倚楼”在秦,李群玉“倚楼”在楚,尽管地点有别,抒发的思乡情绪却是毫无二致。这两首晚唐七律运用了预期的形式和韵脚。
采用尤韵的类似七律,很容易从此前唐人作品中搜罗到,且名作多见。笔者甚至很容易从读者熟稔的盛唐诗作中用集句的方式“创作”出一首新的同韵七律。这首七律题为《万岁楼怀古》。诗云:“江上巍巍万岁楼,不知经历几千秋。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万岁楼为京口一处胜迹,初建于吴,重建于晋,王昌龄有诗咏此。③集句诗依次取王昌龄《万岁楼》首联、李白《登金陵凤凰台》颔联、刘禹锡《西塞山怀古》颈联、崔颢《黄鹤楼》尾联组合。首联叙写登临,颔联描绘陈迹,颈联抒写悲怀,尾联绾合乡愁。应当是一首格律工整、诗脉清晰、辞句清新的“七律”。笔者的文字游戏至少可以证明,有唐一代不少作者运用这种押韵形式创作了许多优秀的七律,而三首七律的用韵则与上列诗作具有一种传承关系,在尤部韵七律这一诗歌网络中,三首七律虽非唐代诗歌之翘楚,却是晚唐诗歌之杰构。
自然意象和人文意象的交集是三首七律同样值得注意的现象。这种交集突出表现于高楼、“汀洲”和“汉宫”三个意象上。
许诗第四句作“山雨欲来风满楼”,赵诗第四句作“长笛一声人倚楼”,李诗首句作“迢递高城百尺楼”。高楼是三首七律共生的意象,而凭楼则是三位诗人的共同行为。诗人为什么选择高楼作为写景抒怀的立足点?登楼行为改换了登临者平视这一视角,提供了仰望、俯视、远眺,乃至精神上“视通万里”“思接千载”的机缘。这是一种颇有意味的审美过程,往往容易激起作家心灵深处的情思。登高临远引起诗人悲情,差不多成了登临之作的主旋律。许诗愁在悼古伤今,赵诗愁在有家难归,许诗愁在怀才不遇。“囊括古来众作,团词以蔽,不外乎登高望远,每足使有愁者添愁而无愁者生愁。”(《管锥编》第三册876页)钱钟书先生对登楼之作主体情感的概括,正可解释三首七律中高楼这一意象同时出现的原因。
许诗第二句作“蒹葭杨柳似汀洲”,李诗第二句作“绿杨枝外尽汀洲”,两诗同时出现“杨柳”和“汀洲”,令人怀疑后诗受到前诗的影响。所不同者,“杨柳”“绿杨”及李诗中的“汀洲”皆为实景,而许诗中的“汀洲”则为虚景。“似汀洲”的“似”可以证实这一点。但是,两诗运用这些意象的作用并不相同。许诗中的“蒹葭杨柳”是诗人首先注目的事物,并由此展开对咸阳城周遭景物的生动描绘。李诗则以“绿杨枝外尽汀洲”发端,一笔踹开安定城楼周边的景物,泼墨抒写个人的情怀。可以说两首诗皆从差不多相同的景物起笔,运思却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从这一角度看,许诗是借景抒怀,李诗则将景物作为抒怀的一种背景,这就具有打破常规的意义。
许诗第三联作“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赵诗第二句作“汉家宫阙动高秋”。“汉宫”是两诗共同出现的意象。“汉宫”是一种历史陈迹,诗人借助这一意象表达伤悼之情。许诗中,昔日的“秦苑”“汉宫”,而今杂草丛生,鸟飞荒野,黄叶满树,秋蝉哀鸣。赵诗中,昔日的“汉家宫阙”,而今紫菊半开,静穆无声,红莲凋谢,败叶满塘。描写秦汉故宫之景,抒发怀古伤悼之情,两诗运用“汉宫”意象的作用是相同的。咸阳长安,为秦汉都城,而今秦人无迹,汉歌不闻,触发了诗人的黍离麦秀之悲。
“汉宫秋”是一个更有意味的意象。这令人想起韩翃的《同题仙游观》。诗云:“仙台下见五城楼,风物凄凄宿雨收。山色遥连秦树晚,砧声近报汉宫秋。疏松影落空坛静,细草香开小洞幽。何用别寻方外去,人间亦自有丹丘。”韩翃和许浑同用“汉宫秋”这一意象,可谓意味深长。“汉宫秋”凝为一词,不是具体的景象,而是一种诗化的冷色调情绪,辉煌失去的伤逝之情内化于萧瑟秋景之中。
许诗是怀古诗,赵诗是思乡诗,李诗是感遇诗。三首七律题材上却有一个共同点:流露出思乡情绪。但又有轻重程度的不同。许诗是暗点乡愁,赵诗是直言乡愁,李诗则将归乡之愿置于一种特殊背景之下。
许诗描摹山河陈迹,俯仰古今兴废,生出悲凉之慨。乡愁淡淡,隐于诗中。“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一个“似”字,说明此处实无“汀洲”。“汀洲”在何处?秋水蒹葭,河畔杨柳,正是江南风物。诗人家乡在润州丹阳,登上咸阳城楼,恍然见秦地风物略类江南,于是思及故园风物。可见许诗万里之愁,正以乡愁为始,怀古是主线,思乡是附线。
不同于许诗,赵诗中的浓浓乡愁则是诗歌主旨之所在。“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诗人直抒胸臆,表示了毅然归去的决心:家乡鲈鱼,风味正美,留在京城,有何意味。在作者看来,居远不归竟形同“楚囚”!诗人著一“空”字,直言留居长安之身心痛楚和归返故乡之急不可待。思归情感之浓烈,不免有一种夸饰意味。
同样言归去,李商隐之归隐却是别样境界。“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李商隐同样渴望归隐江湖,但那是在头发斑白功成名就之后。这样的时间设定,实际上说的是暂不能归亦不愿归。作此诗时,李商隐27岁,正是年少气盛之时,有此襟抱,并不奇怪。“永忆”与“欲回”是一对矛盾,作者心仪的当然是归隐江湖,但却附加了一个重要条件,那就是归隐须在回转天地之后,这就与许、赵二公的乡土观念截然有别了。
三首七律写思乡之愁未见名句,这与这一题材已被唐人写尽相关。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高適的“故乡今夜思千里”,白居易的“一夜乡心五处同”,既有名句在先,三首七律在这一题材上欲造名句谈何易易。
并不是所有名诗中都会出现一致认同众口相传的名句。三首七律均出现脍炙人口的名句,无疑是诗作成为晚唐有代表性的七律的重要原因。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或富含哲理意味、象征意义。三首七律中的名句,可谓意境高妙,却又各有特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为许诗名句,特别是对句,历来被视为末世社会的写照。云生溪上,日落西阁,急风飒然而至,雨势迫在眉睫。“云”“日”“雨”“风”四个名词连用,“起”“沉”“来”“满”四个动词连用,层层推进,给人一种肃杀之感。特别是“风满楼”之“满”,兼虚实之妙:曰“风满”,实空无一物;而空无一物,益显其愁“满”怀。金圣叹云:“云起日沉,雨来风满,如此怕杀人之十四字中,却是万里外之一人独立城头,可哭也。”(《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此句体现了许浑的“丁卯句法”④,突出之处在“耐吟”。按照格律,本联应作“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但诗人改为“平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日”“欲”两字,音调小拗,而以“风”字相救。既本句自救,又对句相救,形成峻峭奇拔的音响,“一片铿锵,如金铃千百齐鸣”(梅成栋《精选五七言律耐吟集》),“抑扬杭抗坠,读之如一片宫商”(王士祯《分甘余话》)。
“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为赵诗名句。葛立方《韵语阳秋》:“当时人咏诵以为佳作,遂有‘赵倚楼’之目。”此诗颔联令杜牧称诵不已,赵嘏因而获“赵倚楼”雅号。晨曦初见,西天残留几点星光,北方飞来一行秋雁。诗人的注意力正被这凄厉的景象吸引,忽闻长笛一声,划破拂晓的夜空,震撼诗人的心灵。“残星几点”,秋雁南归,这是秋夜天空中最具特征的景象,高楼笛声为之作了声情并茂的烘托。尽管这“倚楼”之人究竟是听笛人还是吹笛人尚有不同说法,但这两句诗营造的悠然意境,却令评者赞赏不已,“赵倚楼”绝非浪得虚名。所可注意者,此句可以理解为有一定象征意义。何焯云:“‘动’字暗藏秋风起在内,直是社稷倾摇景象,不可显指,半明半暗,深于诗教。‘残星数点’,则帝座暗、台阶坼皆寓其中。‘长笛’,乃山阳之感也。”(《唐律偶评》)此评可谓论世知人之言。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为李诗名句。这两句诗特别为王安石激赏。冯浩云:“言扁舟江湖,必须待旋乾转坤、功成白发之时。时方年少,正宜为世用,而预期及此者,见志愿之深远也。”(《玉溪生诗集笺注》)两句诗将回转天地的豪迈气概和归隐江湖的潇洒风度统一起来,将辽阔无边的“天地”和轻如一叶的“扁舟”整合一处。解决归隐用世的矛盾,铸造具体生动的形象,体现士子从政的理念,此句堪称绝唱。勇于为国分忧的意识古已有之,敢于担当责任的诗人前亦有之,然用如此精警的言辞表达如此深邃的思想,未之见也。在这一点上,诗人李商隐和杜子美是相通的。既要扭转乾坤,又不贪恋禄位。此句不独是诗人个人的信仰,其价值在于,道出了为国为民的无数仁人志士的心声。
三首七律皆以写景入题,就情景关系诗歌脉络而言,又有着不同的方式。
许诗以“溪云”“山雨”“秦苑”“汉宫”承接高城所见“蒹葭杨柳”景象,以“行人莫问当年事”一转,收笔于“故国东来渭水流”。全诗不用典故,显得流畅自然。“行人”,无疑包括诗人在内。“莫问”,真意却是欲问,而且“问”已多时。然而诗人不作正面回答,而是转入对眼前景象的描写。前朝盛事,皆为陈迹,“故国”不见,渭水东流。悠悠不尽之余味,正流淌在东去渭水之中。⑤这种以景结情的手法,晚唐怀古之作中多见。杜牧《登乐游原》:“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刘沧《邺都怀古》:“凄凉处处渔樵路,鸟去人归山影斜。”李山甫《上元怀古》:“试问繁华何处有,雨苔烟草古城秋。”这种凄沧的格调,正昭示着衰飒晚唐的风韵。
赵诗以“残星”“寒雁”“篱菊”“渚莲”承接“汉家宫阙”,突出了秋日怀古之愁,与许诗脉络大略相似。全诗之转结亦在末句:“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这是以议论作结。诗人用了两个典故。张翰“鲈鱼莼菜”之思,表现的是弃官的不慕虚荣,回乡的潇洒率性。“楚囚南冠”一典用得极其感伤,一个“空”字,包含无尽撼恨。诗人眼中,不能回乡正与“楚囚”同,大约是强烈的归乡之思使诗人发此浩叹。
李诗虽以写景起笔,安定城楼的景色却被诗人一笔带过。颔、颈两联用了三个典故,明用贾生、王粲两典,暗用范蠡一典,转入对人生际遇和生平志向的议论。“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结尾一联,用了《庄子·秋水》篇的一个典故。“鹓雏”(凤凰)万里翱翔,栖于梧桐。鹞鹰弄到一只腐鼠,竟怀疑鹓雏要来抢食。诗人将禄位比作腐鼠,将自己比作鹓雏,鹞鹰喻何人,无考,大概是诗人眼中的牛党小人。李商隐考中进士以后,陷于“牛李党争”之中,受到朋党势力的排斥。鹞鹰对自己羡慕嫉妒恨,诗人用自己的不贪“腐鼠”与鹞鹰的猜忌心理作对比,讥讽了排斥自己的朋党势力。
三首七律的尾联皆从正反两个方面描绘或论述事物。出句从反面说,以否定形式宕开一笔,以突出对句从正面说的内容。三诗中的“莫问”“不归”“不知”具有加强语气强调内容的作用。三位诗人同时运用了否定句式,尽管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
三首七律确为晚唐名作,在一般鉴赏文章中,读到的完全是一片叫好之声,倒是古代诗评者有些说法较为实在:三首七律各有瑕疵。
许诗写云起日落,山雨欲来之后,诗中所绘景色却是“鸟下绿芜”,“蝉鸣黄叶”,山雨似乎未来,渭水似乎未涨。“山雨”与全诗失去照应。姚鼐《五七言今体诗抄》评价许诗:“‘溪云’一联固警句,然必当是咸阳景色耶?大抵用晦诗,似先得句而后加题附合者然,此其病也。”许浑作诗,常常是先得一句一联,进而拼合成章,这种作诗之法,当然不是绝对不可,但诗的“有句无篇”之弊往往由此产生。一首诗应是一个整体,要求形象完整统一。此诗大约是先有成句而后凑成全诗,所缺乏的便是这种文气相接、匀称和谐的浑成之感。
同样的瑕疵在赵诗中更为显著。对此,前人不无贬词。毛奇龄云:“句劣。”(《唐七律选》)屈复云:“赵倚楼以此得名。看来只三、四好。”(《唐诗成法》)纪昀云:“三、四佳,余亦平平。”(《瀛奎律髓刊误》)杜牧的赞赏其实仅止于诗作的颔联,一般读者不难看出,此诗三、四句极佳,而其余平平,篇中名句和全篇形成极大反差。特别是尾联。鲈鱼之思尚可理解,凿空而来的“南冠”“楚囚”之议,与前三联很难接榫合缝。再说其时诗人只是政治上不得志而已,何至于到“楚囚”的地步?为诗造情,夸饰过度,读来令人莫名其妙。
李诗亦有瑕疵。方东树《昭昧詹言》:“此诗脉理清,句格似杜。玩末句,似幕中有忌之者。然用事秽杂,与前不相称。”纪昀《玉溪生诗说》:“然使老杜为之,末二句必另有道理也。”评家指出此诗两弊。一者,使典用事太多,全诗明用贾生、王粲、《庄子》三典,喑用范蠡一典,除首联写登“百尺楼”所见外,余皆用典议论,“用事秽杂”,分量偏重,难避掉书袋之讥。一者,李商隐诗学杜甫,从末句看,未得杜诗顿挫之真髓。鹞鹰之讥作为个人泄愤之辞,不免缺少了一点风度和气量,正可证明诗人欲作一个“欲回天地”的政治家,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梦想而已。⑥
登高临远题材古代诗篇中常见。押尤部韵的唐代七律名作亦很多。登高远眺,可以让人游目骋怀,也会引起苍茫之感。尤部韵似乎特别适合于抒写这类情怀。可以说,登楼题材、尤部韵脚、伤悼情感这三个因素成就了不少名篇。这类题材的诗作气势苍莽,常常形成一种雄浑境界,但细细分析,却又具有各自不同的风格特点。历来的批评家,对三首七律中情绪的分析每每细腻,但是通常未评说这些诗作的特点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于此前相关的主题、相似的形式和相同的韵脚。一组成型的早期诗篇赋予某些主题、意象、形式甚至某些韵脚,从而产生一种诗意的“条件反射”。假如将上列三首七律,看作这种“条件反射”的产物,也许对理解诸多晚唐诗篇描写的衰飒景象、流露的悲愁情感不无助益。
注释:
①两诗题目与教材一致。《咸阳城东楼》,一作《咸阳西门城楼晚眺》。关于诗题,周汝昌先生有一说法:“这首诗题目有两种不同文字,今采此题,而弃‘咸阳城东楼’的题法。何也?一是醒豁,二是合理。看来‘西’字更近乎情理,——而且‘晚眺’也是全诗一大关目。”(上海辞书版《唐诗鉴赏辞典》)《长安秋夕》,一作《长安秋望》,又作《长安晚秋》。显然,“晚秋”“秋夕”是不同的概念。该诗首句作“云物凄清拂曙流”,“拂曙”,“拂晓”。《长安秋夕》与诗意不合。诗题宜作《长安秋望》或《长安晚秋》。
②这一韵部的常用字尚有:休、鸥、忧、幽、修、周、州、舟、丘、收、悠、留、头等,不赘列。
③王昌龄《万岁楼》:“江上巍巍万岁楼,不知经历几千秋。年年喜见山长在,日日悲看水浊流。猿狄何曾离暮岭,鸬鹚空自泛寒州。谁堪登望云烟里,向晚茫茫发旅愁。”
④“丁卯”为许浑诗集名,许浑诗多用“丁卯句法”。语见方回《瀛奎律髓》:“今江湖学诗者,喜许浑诗‘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以为丁卯句法。”许浑作品中,这种句式的联句为数不少。如“一声溪鸟暗云散,万片野花流水香”(《沧浪峡》),“孤舟移棹一江月,高阁卷帘千树风”(《夜归驿楼》),“岭猿群宿夜山静,沙鸟独飞秋水凉”(《韶州驿楼宴罢》)等,皆是。晚唐乃至宋代诗人常仿效这种句式。
⑤沈德潜挑剔许浑诗“渭水”句“恐落吊古套语”(《唐诗别裁集》),值得商榷。刘禹锡《西塞山怀古》末句作“故垒萧萧芦荻秋”,评者赞赏有加,“渭水”句融情于景,神完气足,余韵不尽。单就此句而言,沈德潜不免看走了眼。当然,“许浑千首湿”,这样的句式许浑怀古之作中多见。《姑苏怀古》:“可怜国破忠臣死,日日东流生白波。”《伤虞将军》:“可怜身死家犹远,汴水东流无哭声。”《故洛城》:“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故从整体而言,沈德潜的说法又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