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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东从毕节一个名叫白石头的村落出发,在崎岖的山路上攀援。走过无数急弯缓坡;无数羊肠小道,历经四个多小时,当眼前突现满坡玉米时,疲惫不堪的巴东心里一喜:“匪子窝到了!”
眼前,十多幢茅草屋顶或石块屋顶,石头墙或木头墙的房子(或许称作窝棚更恰当)站在绿树掩映的山坡上。
巴东使劲摁数码相机时。玉米地里钻出一个人,看着巴东。
巴东明知故问:“你好,这里是匪子窝吗?”
那人不搭腔。打量巴东,半晌,问:“你来这里买女娃子吗?”
“来这里买女娃子?”巴东好迷糊,脑袋里云山雾罩,找不到北。
那人仍盯牢巴东,眨几下眼睛,仿佛下定决心,说:“跟我来。”
他自告奋勇地将巴东领进寨,送到塌了东首半边茅草顶的窝棚前,大声唤人。嗓门大,急切,巴东听不懂领路人和窝棚里出来的那个稍微有些驼背的男人在交谈什么。
驼背男人苍老的脸上刻满深深浅浅的皱纹,他瞟一眼巴东,不热情,也不冷淡,伸手略示欢迎:“请进。”
巴东猫腰进了窝棚,在歪斜的木凳上落座。
驼背叹气,像是对巴东说,又像自言自语:“我家娃,比岩东细老二家的娃子还小1岁哩。细老二家的娃,上月有个外地人领走了,给了3200元哩……”话音未落,只听一阵响,接着是压抑的呜呜咽咽。
巴东寻声转头,屋角有张床,床上躺着个女人。
巴东彻底清醒了,急急站起,摆手:“我不是……我不是来买人的,我不是人贩子!”
刹那间,驼背脸上飞快地堆满失望和落寞;屋角的呜咽,顿时成了号啕……
巴东心里一慌,迟疑地用手比划着打探:“你们,干嘛想卖孩子?”
哭声与叹气声不断重复。
时间在这贵州乌蒙山的山坳里,足足停滞了10分钟。
沉默好久,驼背狠狠叹口气:“娃她娘的病越来越重,要出山看医生;屋子塌了,要修;半坡地的芋头都被雨冲跑了……处处都得花钱,这日子,难啊。”声音很低,言语很缓。
巴东默默地走出窝棚;四下看看。看完,有个想法自心底缓缓溜出来,一点一点往上蹿。
巴东转身回窝棚,手上握着一沓钱,仿佛憋足好大一股劲儿,一字一句说:“我,今晚住你们家。你们给吃、住,这钱,是食宿费。”
巴东将钱塞到驼背手上。
驼背缩手,身子往后躲,好像巴东捏着的不是钱,而是烫手的山芋。
巴东急了,步步紧逼,将钱一股脑儿硬塞到驼背手里,再将自己背上的旅行包卸下,扔在凳子上,那架势像说“房客”当定了。
驼背与女人面面相觑,继而,驼背走到女人床边,低语,商量。
钱,终于被驼背小心翼翼揣进怀里。
巴东笑了。他悄悄摁兜里的银行卡,想,早知如此,就该在云南曲靖的银行多取些钱。转而又想,2600元,该够这家人看病,修缮屋子,买粮食了吧。
巴东出了窝棚,四处闲转,拍照。
寨子不大,可供拍摄的景色不多,也无非就是破破烂烂的房子,无处不在的石头,随处可见的玉米地山芋地……倒是几头从容迈步的黄牛,一群四处乱窜起劲瞎叫的鸡们狗们,很合巴东胃口,一个接一个地跑进巴东的相机里去了。
巴东见驼背在寨里匆匆转了一圈,捧着什么急急回家了。
又见一个女孩,不高,长辫子,背上背篓青草,赶着牛进了他今晚的“山居旅店”。
红豆炒酸菜、煮芋头、板栗煨鸡,还有一道菜,大约是薯叶炒鸡蛋。然后,便是三海碗金黄金黄的玉米,满满当当的一碗白米饭。这些,是晚餐的全部美食了。
病女人起床了,头上缠着布,垂手站桌旁,满脸歉意。驼背则尴尬着,哈腰,他的背弓得更厉害了。夫妻俩说了很多客气话,都是没什么好招待的意思。
巴东只以真诚的微笑来表示感激,早有些饿的他坐在桌旁,准备大快朵颐――还没举筷,驼背慌慌张张将巴东手边的玉米端走,把惟一一碗白米饭摆在他面前。
一番比划,巴东明白了。他们一年到头唯有过年才会吃一两顿白米饭,平时全以玉米芋头为主食。做这碗米饭用的米,还是一小时前驼背转了整个寨子千方百计借回来的。
巴东吃得很香,是真的香。
深圳遍地都是特色各异的酒楼餐馆,他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呢。可真的都不及这乌蒙山的红豆酸菜和板栗煨鸡,香得不能再香了。
赶牛回家的女孩坐在巴东左侧,巴东看她一眼;碰上女孩躲躲闪闪溜过来的眼神。女孩“哧啦”一声将眼神扯走了――其实没声音,是巴东依稀感受到的。
女孩低头,不夹菜,使劲扒碗里的玉米。
女孩的两根辫子乌黑油亮,梳理得整整齐齐,很清爽。
巴东再看她一眼,想对她微笑一下,但女孩的眼神躲到更深处了。
女孩的右脸庞他却看得明白,朦朦胧胧浮着一层绒毛,清秀,清纯。
这女孩,也就十五六岁吧,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搁城里,铁定是男孩们争先恐后花心思追求的一朵百合花。
饭后,说话夹杂手势,巴东与“房东”一家来了番沟通。
巴东说他因在一份旧地图上偶然看到“匪子窝”这地名,就不畏艰辛跑来寻觅“匪迹”。
驼背说,此地真的与土匪有关,好多年前这里曾被土匪霸占过。
驼背自称姓方,有两儿一女。大儿子13岁那年在煤洞背煤,煤洞塌方死了,矿主赔了680元。另一个儿子。今年12岁,也去煤洞干活了。匪子窝的男孩们,除了3个有幸在校读书,其他的全去煤洞里背煤了,一天能挣十多元……
“听说贵州的好多煤洞都要被政府关闭了,说是怕死人。往后,孩子们去哪儿挣钱啊……”房东叹气。他说若不去煤洞挣钱,寨里家家户户忙碌一年顶多收入三百多元。
“哪家娃多,尤其是女娃子多。家里头就会宽裕些……”房东的话让巴东大吃一惊。
这里,将把女儿卖给远方找上门来“买亲”的人为妻。当成一箭双雕的好事――家里由此“致富”,而女儿从此也可能过上好日子。寨里有好几户人家的女儿“远走高飞”了。
更耸人听闻的是,寨里竟还有人将自己的亲生孩子卖给人贩子――或是因为超生怕被罚恐怕一辈子也支付不起的上万元巨款,或是纯粹为几千元钱收入。
驼背道出了“市场价”:男孩,卖5000元以上;女孩,大多3000元。
夜渐深,屋内屋外都漆黑一团。
巴东的心格外疼!
他知道那些“远走高飞”的女孩,未必真将为人妻,而很可能落得被逼迫去城里供人肆意玩弄的不堪下场!
巴东躺在简陋的木床上,辗转反侧。床是女孩腾出来的,山里女孩不用化妆品,可床上溢满了淡淡的清香。
好闻,真好闻,可巴东没闲心去品味这清香。
巴东坐起,点燃一支烟。 忽然,他吃了一惊,床前竞站着个黑影!是那个女孩!
巴东有点狼狈,说:“对不起,我占你的床了……”
黑影不动,却传来费了好多劲挤出来的低低的声音:“我爹我娘说,今晚,我和叔……我,和哥睡……”
巴东的脑子里“轰”一下,又“轰”一下。
女孩摸索着脱衣,摸索着上床,钻进被子。她一动不动,像截木头。静一阵,挪挪,又一动不动,过一阵,又挪挪……
那团热乎乎的身子已经挨着巴东了。
巴东掐自己,生疼,又狠劲吸一口烟,明灭的烟头的光亮下,身边确实多了个人。
巴东的脑子里翻江倒海,一个念头跑出来,又一个念头跑出来――他们用这种方式感恩?他们等会儿敲锣打鼓唤醒全寨人“抓现行”,声称小女孩被了,然后索要天价“遮羞费”……
想不出任何答案。
巴东惟一能采取的正确行动是立刻跳下床。 女孩却在嘤嘤抽泣了:“哥,我爹我娘说。收了你的钱……”
巴东默然,黑暗里,惟有摇头,苦笑。
女孩又往巴东身边挪了挪,巴东的心生出太多想法来。
温温软软的一团,触手可及。
如果没猜错,女孩怕是在父母的“指示”下了吧。美丽的小女孩啊,你下月才满15岁呀!
手上的烟在不知不觉中灭了,巴东不敢动,强迫自己想白天拍的照片:牛们,鸡们,狗们,玉米地……
巴东不动,女孩却又动了――她不抽泣了,在发抖。
她已紧紧靠着巴东了,身子滚烫滚烫,抖个不停。
奇怪,巴东的心突然间竟风平浪静了。他将手放在被子上,轻轻拍两下:“小妹妹,你先好好睡吧,叔叔等会儿再睡。”
巴东重新点烟,不慌不忙地抽,慢慢地抽。
烟头明明灭灭,女孩终于入睡了。细细的鼾声起起伏伏,在寂静的夜里,在巴东的心底掀起太多甜丝丝却又无比苦涩的波澜。
晨曦微露,东倒西歪的木条漏窗闯进寸寸光线,始终坐在床上的巴东终于瞌睡起来。
在困顿地合上眼帘前,巴东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身边的女孩。
女孩侧身躺着,脸颊洁净,嘴角安详,睡得正香。
被子不知何时卷起一角,露出女孩的一段身体。女孩果然没穿衣服,小半截左乳浮现,朦朦胧胧的,坦坦荡荡地挺立,小小的,尖尖的。
巴东不由想起深圳陕西风味餐馆里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小笼包,笑笑,心底一丝邪念都没停留,头晃几晃,就坐着睡着了。
醒来时,天早已大亮。
巴东急急下床,出“客房”,见方家一家三口围拢在女人的病床前低着嗓门商量着什么。看见巴东,驼背几步跨近,将手上的布包用劲地按到巴东手上。
巴东疑惑地揭开布包,愣住――一沓钱,显然是自己支付的“食宿费”!
驼背解释:“你是一个大好人。昨晚的事,我家金花都说了。这钱,我们不能收……”
巴东傻了,嘴里半晌吐不出一个字。他愣了好久,还是没话可说,干脆坐下,气呼呼地喘息,自己跟自己急,恼,真的恼。以往即便撞上大风大浪也能保持头脑清醒的他,此时此刻脑子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招,巴东终于开口了。一半真话,一半谎言。
真话是:“这些钱,仅仅相当于我卖一本书赚的钱……”巴东确实卖过一本书,16开本的法学工具书,定价980元,巴东撕去版权页,换上偷换定价的新版权页,新定价3600元。书卖给深圳一家大公司,减去回扫和进货成本,恰好盈利2600元。
谎言是:“我四处旅游常住酒店,哪家不是收费三四千元一晚……”
巴东讲了不少大小道理,编了太多真假故事,终于让驼背将信将疑又千恩万谢地将布包重新掖进胸前。
那一刻,巴东惊觉自己其实比对方更感动。他暗吁一口气,觉得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熨熨帖帖了。他曾经挥霍掉太多的2600元;全轻飘飘的,都不及今天的厚重。
巴东告别,逐个看一家三口,说感谢的话。
走几步,想起什么,掏旅行包,掏出一支笔。包里惟一的一支笔,又掏出本《丽江的柔软时光》,包里惟一的一本书,递给金花:“金花,送你……金花,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还小,千万不要糟蹋自己。等长大了,找户好人家嫁了,好日子在后头,长着呢。”
巴东边说边暗骂自己,该抽50个耳刮子。这话连自己听了也觉得虚,虚得很哪!
金花没接巴东递过来的书和笔,低头,两手玩弄衣角。
“金花,你抬头啊,好好接你哥送你的东西……”病床上的母亲下命令。
巴东跨出门,习惯性地挥手。
金花忽然追到门边,仰脸问:“哥,阿哥,你,还来吗?”
巴东看着金花忧戚的脸,捕捉到了一丝期待。他略一迟疑,想张嘴,却终究没搭腔,只对她笑笑,退回几步,拍拍她的头,更灿烂地对她笑笑。
走出寨子,穿过玉米地,山道弯弯,巴东该下坡地了。
巴东回首,驼背和病女人还站在破旧的窝棚前挥手。金花没挥手,她倚着门,一手抓着门框,一手下垂,一动不动。金花倚门呆呆地张望着。
她在望远山,还是望巴东?
我本不是一个具有悲天悯人情结的人。按照惯例,这小半碗粥应该是倒掉的。因为我住的是商品房,没有饲养小动物的习惯,家里就三口人,吃剩下的食品一般都是要丢掉的。
可是现在,端着那半碗粥,我突然有了烫手的感觉。记得小时候,母亲在世的时候,剩下的饭菜都要倒进一个旧脸盆里,然后喂猪或者喂羊。家里的鸡、狗、鹅、鸭,总能将我们吃剩下的残渣剩饭一股脑儿消灭光。其中,最不检点的是鸭子,它们吃东西总是弄得满地都是。最让人怜惜的,则莫过于羊了。它们总是很小心地吃干净,然后把脸盆的边儿用舌头舔干净。
可是现在,我的身边没有一只家畜或者家禽。这半碗饭,让我感觉左右为难。
记得小时候,家里食物并不是那么充足的。一年到头,也就是过春节能够吃上白面。其余的时间,大家都在吃地瓜或者玉米。地瓜窝窝和玉米窝窝是我童年不能抹去的记忆,上个世纪70年代的后期,身为民办教师的父亲曾经把地瓜煮熟之后切成片晾干,放到冬天的时候在煤球炉子上烤熟了给我们吃。那,好像也是可口的糕点。20世纪80年代初,农村兴起了责任制。我们家里分到了一辆地排车、一把扬场用的木锨、一把大扫帚以及5亩地。这些东西让我们全家兴奋了很久。母亲总是说:“人勤地不懒,不要辜负了土地……”
因为身体不好,再加上劳累的缘故,母亲在我10岁那年就去世了。1984年的夏天,骄阳似火。我和父亲以及七十多岁的爷爷在地里割麦子,因为家里缺少干活的人,我们的速度比起邻居来总要慢一些。而在农村,家家户户在“三夏”和“三秋”农忙的时候,总是要暗暗较劲,比一比的。那个三夏,父亲的后背被晒得黑中透红。尤其是两个膀子,因为阳光强烈的缘故,被晒得出了亮晶晶的血泡。那血泡在太阳光下晶莹透亮,一碰就疼得揪心。
我还记得自己7岁的时候,曾经和母亲以及妹妹到玉米地里撕秫叶。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地里很静。邻居们都收工回家吃饭去了,我们娘仨还在静静地干活儿。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母亲轻轻地唱起了《洪湖水,浪打浪》。那声音很是荡气回肠,唱到激越处,却分明有一种撕裂大帛的感受,又仿佛是瀑布从高空而落,水珠洒落松林。
因为来自于农村,我对粮食的感觉总是比孩子要亲切得多。毕竟,在城市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过稼穑的经历。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有时候搞不清小米和高梁的分别。也很少能够弄清楚绵羊和山羊的模样。在孩子的眼里,能够熬粥的,都是粮食;碗里盛着的,除了蔬菜,就是肉食。至于什么蔬菜、什么动物的肉,他们很少关心。反正只要好吃就够了。
有的时候,看着地上散落的粒,我试着要给孩子讲一下一颗种子的神奇、一粒米的故事,但是,孩子总是带着种不耐烦的神色。这,也是无奈的事情。
静静的早晨,端着这半碗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农村劳动的情形。我想起了在果园子里薅草的那个中午,一家人把黄瓜放到冰凉的井水里浸泡,然后大快朵颐的情形。那丝丝凉意,一直沉浸到我的内心深处。坐在大树底下,吃着被井水浸泡的两条黄瓜,仰望着头顶上火辣辣的日头,父亲说:“天下的福都让咱们农民享了啊!”我们都轻声地笑了起来。
一粒粮食,从播种到管理到收获,所经历的复杂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描述得清楚的。当麦穗开始充满白色的浓浆,当蝼蛄在草叶上轻轻走过,当第一滴露水在瞬间折射出金色的光辉,当一个农民用镰刀剖下第一把麦穗,生命的夏天就到来了。
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奔向田间地头,所有的镰刀都被磨得锃亮,所有的孩子都挎着篮子开始捡拾麦穗。而蚂蚱和蟋蟀们,也在这个时候长成了丰满的躯干。那些跑来跑去的孩子们,用草梗穿了一长溜的蚂蚱,他们期待的,是一顿香喷喷的午餐。
不知道为什么,端着这半碗粥,我突然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受。我好像看到一粒粒麦穗被木锨抛洒到空中,然后进行着自由落体运动。好像看到黝黑的农村妇女把一袋袋的麦子送到收购站,她们的额头上,布满了努力的汗水。我甚至感到,面对这半碗粥,在内心深处,被激活了的,已经不仅仅是田间地头辛苦工作的记忆了。在我的内心深处,突然唤起了对土地和对粮食的焦灼的爱与感恩。
不能忘记,也是一种无声的坚持。
选自《散文》2008年11期
简评
七十年代,我的家很穷,父亲一人一个月的工资,只有25元,既要让二哥到xx县城的三中补习高三的课程,又要让我到x县师范读书,还要给队上交一些口粮款,还要购买四个月的粮食补足一年生活中的缺额,那时的我家,真的好穷!在我的记忆里,小时侯没有吃过一块饼干,一颗糖果,更没有照过一次相,因此我一张小时侯的尊容都没有保留下来,那是我一身的遗憾,或许还是我们那一代人的遗憾吧!
虽说我没有一张照片,但我还是见识过照相的。那是大哥成家另过后,哥嫂二人挺吃得苦,农忙季节忙完了家里家外的活计,就利用空闲的时间,悄悄地搞点小本生意,买点什么豌豆油饼,什么麻花,什么白麻糖,什么芝麻饼,什么这样种那样种的,从这个乡场挑到那个乡场,起早摸黑,穿街走巷,有了点进项,慢慢的还有了点儿积蓄,后来又陆陆续续添了两个侄儿,为了给两个侄儿留下点小时侯的记忆,偶尔有打着花伞,背着相机窜乡走村的所谓“照相师傅”,就给俩侄儿卡了几张。其中有一张是我妈妈和大嫂一人抱着一个侄儿照的,那时大侄儿才三岁多,小侄儿才一岁多。这是我印象中唯一一次看见照相的经历,那张照片也是我母亲唯一留存在世的照片,时间是1978年夏季的某一天,母亲那年刚好54岁。我的母亲因头痛病和肺气肿,再加上经年累月的操劳,显得很疲惫,明显消瘦的面容又凭添了许多道皱纹,可难得遇到这样好的天气,也难得遇到和孙子们合影留念的机会,母亲把自己梳理得好齐整,头发绕着头部围缠着,还用长条白布巾圈扎了几圈,留给孙子的是个好善良,好慈祥的奶奶。
我的母亲是1983年5月份去世的,时年59岁,走的那天晚上正好是我从师范学校分到x县城关镇的二小实习报到的时间,遵母亲临终嘱托,父亲大哥大姐没有将母亲去世的消息告诉我,母亲去世的消息是在我实习完,返回学校的当天晚上,班主任老师才告诉我,我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后,先是愣怔了一下,猛然间是泪水止不住的流,赶紧狂跑回寝室,藏到被窝里咬着被角痛哭起来:看到我就要工作了,就要有工资了,就要有钱为母亲治病了,可母亲就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我,永远地离开了我,一个人悄悄地走了,悄悄地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悲哭,让我在极度痛苦的疲惫中沉沉地睡去。当我被同学叫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同学们知道我失去妈妈的事,饭菜都给我摆置在床边的桌子上,早饭没吃,中饭没吃,晚饭还是没有吃,第三天的早上才勉强从悲痛中走出来,恍惚中,继续着学习,准备毕业的一系列考试。想妈妈的时候,就利用休息时间跑到教室讲台旁边,一边用风琴弹着“再见吧,妈妈”的曲子,一边用沙哑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唱着对“妈妈”离去的不舍的歌词,一连好多天都是如此,好投入,好用心,好悲痛。细心的同桌女生看出了个中端倪,忍不住递来一张纸条:xx,知道你的母亲离开了你,大家都很难过,望你从悲痛中走出来,我们为你加油哦!纸条上短短的一句话,34个字,让我很感动,决心化悲痛为力量,用好的成绩来告慰在天堂的母亲!
一个月后,我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学业,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去母亲坟头拜祭我的母亲。第二件事就是寻找母亲那唯一留存的照片,找到后,用一个自制的镜框,将母亲的照片端端正正地置放于正中,周围在放上一些母亲生前喜欢的不知名的小花,每天空闲时,总要对着母亲的照片,在心里默默地述说良久。后来我安家至20多里的一个镇上,老家中的一切就拜托给在家里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和侄儿们。一次偶然的回家,发现相框中母亲的照片不见了,问了二哥二嫂,又问了大哥大嫂,还审问了两个小侄儿,都不知收拣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好心痛,那是母亲唯一的一张照片啊!我翻检了所有的书页,所有的抽屉,就是不见照片的影子,多半是被淘气的两个小侄儿给弄丢了,心里是八个不安逸,十个不舒服。以后,我每次回家,都要留心,四处查看一下,看看能不能有个意外收获,可每次都是满心而回,败兴而归。
偶尔在街头,看到个别谋生的“画师”,好想按着自己的记忆,凭着自己描述的母亲的样子,让画师给母亲画张像。可在画师的面前,无论我怎么绘生绘色的讲,怎么翻来覆去的叙述,画师画出来的像,不论怎么修,怎么改,都不是我母亲的样子。我知道是我自己不能干,表述不够清楚,不够明白。
偶尔思母心切,一时兴起,用自己的工资,买回画纸和画笔,想就着记忆中母亲的操劳的场景,拿起笔在纸上涂抹着母亲熟悉的影痕,好想描摹出一副惟妙惟肖的母亲形象。可手中的笔似有千斤重,满脑的思绪好凌乱,纸不知换了多少张,笔不知削了多少次,总是不能把母亲再纸上展现出来,愈画愈无知,好似有无从下笔的困境,那满腔的热情和满满的信心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时熟悉的母亲形象似乎变得陌生起来。我好生遗憾,也好恼恨自己,为什么不多长几个“艺术细胞”?为什么读师范时,不好好学习绘画的基本功?为什么读师范时不好好掌握绘画的技能和技巧?这时的我才感受到黔驴技穷的窘态,真实地领悟到“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滋味!
现在,苦恼的时候,快乐的时候,有事无事总会想到我的母亲,她那慈祥,那和蔼,那善良的面容总是清晰的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的梦里。有一次,梦里的母亲化身为一条金色黄龙,闪着金光,从那禾苗间腾身飞向天堂;有时的母亲和父亲手牵着手,置身于天堂的奇花异草,亭台楼榭之中,面色红润,远离了人间的痛苦,享尽了天堂无尽的乐趣。每当年节下,或是母亲的生日,母亲的忌日,我总要去到母亲和父亲的坟头,烧烧纸,放放鞭炮,以示拜祭、致意:祝福妈妈爸爸,在天堂的日子过得舒心快乐!
(二)——和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题记:妈妈是我过河的桥,妈妈是我航海的船,妈妈是我飞向蓝天的翅膀,妈妈是我智慧的灯塔,我爱我的妈妈!
那是1983年5月29日晚8点,一个终身难忘的时刻。
正在上晚自习的我,被班主任马老师从教室里叫出门外:“你哥哥打来电话,你母亲病重,想你回家一趟。5月2日就要去忠州二小实习报到,正好有个五一假期,你可趁这个空档回家一次。”在当时,通讯不够发达,一个镇上都没有几部固定电话,老家镇上只有邮局和乡政府有座机,我所在的师范学校也只有一部座机,更说不上今天这么时髦的手机了。电话是大哥从邮局打到学校的话机里,由办公室人员转述给马老师的。马老师这个人,对我们这些在外求学的孩子很好,既严格又温情,事必躬亲,轻声细语,和蔼可敬。当我听完马老师为我作的安排,心中只有一个字———“急”,母亲又病重了,肯定还病得不轻。
我的母亲才59岁,是个有十年工龄的老病号,近一两三年,肺气肿已经慢慢转为肺心病,还要苦撑着瘦骨嶙峋而又弱不经风的身体,坚持种田种地。那时的我家,真的是没有办法啊!父亲在离家30多里的一个偏僻小乡村教书,无论烈日炎炎,瓢泼大雨,还是打霜落雪,父亲都是早出晚归,真的是好尽职尽责,也真的是好辛苦,只有礼拜天能帮着母亲作点事情。大哥大嫂带着两个年幼的小侄儿分家另过,姐姐已经另有一家人,二哥远在大竹的一个中学再次复读高三,准备第五次参加高考,家中就只有母亲了。再说父亲的工资不多———“25元”钱,每月给二哥寄去15元生活费,给我寄2元钱作为生活补贴,剩下的8元钱留作母亲的病和家中事务之需。那个钱对我的家真的是好紧张,好无奈!母亲也总是想着地里的粮食能多点儿收获,力争够吃,不再用父亲的工资去买粮食来补贴家中食物的短缺了。
其实,我心里最清楚,母亲的病是穷出来的,是累出来的,更是拖出来的。早前的母亲,也只是感冒咳嗽、支气管炎什么的毛病,身子骨还是挺硬实的,没有什么大病。平常有个头痛脑热的,从不去找医生,都是自己在坡上扯点这样草,那样根的,熬点汤水,就着喝下去,没有多久,就好得差不多了。点点小毛病,从不放去地里的活,总是拼死拼活地干着,梦想着从地里能淘出金子来。这几年,母亲为了大哥大姐的婚事,为了我和二哥有个好出路好前程,家里的母亲可是节衣缩食,省吃俭用啊!
母亲为了我们,就这样累着,撑着,苦着,病了将就着。母亲咳得更厉害了,气喘得更凶了,为了抠出那点让我们读书的钱而放弃了到医院医治的机会,结果,病是越来越重了,常咳不停,有时还有吐血的事发生。父亲知道后,好是着急,可又无法拿出更多的钱给母亲去医院治病,也只好就着兜里的不多的几块钱去到平井中学,找到一个略懂医术的夏老师把了一下脉,就着夏老师处的草草根根,抓了几副所谓的中药,母亲吃后,病情倒还有些好转。病松了,为了不在欠债,为了不在用钱,母亲就再也不准去抓药了,说死说活都不准父亲提药的事。开朗,厚道的父亲没有办法,就依着母亲的申述和抗争,有气无力的叹着气,泪水涟涟,沉没无语。母亲的病就这样拖着,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几年过去了,结果是越来越严重,慢慢地“肺气肿”了,慢慢地“咳血”了,慢慢地转为“肺心病”了,又慢慢地转为“肺心脑病”了———肺癌晚期。母亲就这样,就这样一步一步的步入“病危”了,可母亲还是一直都坚持着,坚持着不去医院,不多用一分钱,自己咬着牙硬抗着病魔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侵蚀。
想着母亲的“病危”,我心急如焚,归心似箭。5月28日早上,我早早起床,去到车站,到8:00,准时坐上忠县回凉平的客车,11:00回到凉平车站时,又急忙搭乘回老家场镇的班车,12:00到老家场镇,连跑带赶地走了15分钟,于12;20分左右回到家。
母亲躺坐在那间朝着公路边的土墙房子街檐边的一把椅子上,向着公路的方向呆呆的企望着,好象在等着我似的。我三步并着两步,赶着走完那十五级石梯子,飞到母亲的身边,拿着母亲干瘦而无力的双手,望着母亲那好似满足的眼神,不住地傻笑着,傻笑着,溢满眼眶的泪水藏不住了,汨汨地顺着腮邦子直往下流:“妈妈辛苦了”!“妈妈,都是儿子不孝,让你受苦了”!“妈妈,儿子也好想你”!“妈妈,我爱你!”——-面对母亲,好多想说的话都在那一哭一笑间溜走了。“儿啊,回来就好,不说了,不哭了,回来就好!”“二哥呢,咋还没回来?”“你二哥就要高考了,我没有叫他回来!”母亲说完,望向那远处的群山,痴痴的,好长时间不说话。母亲还是想二哥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到的还是儿子,还是儿子的前程,这就是母爱如山吧,这就是作母亲的伟大吧!
我的“赶”回来,给母亲带来了好心情,母亲和我说着家常话,点点滴滴,慢慢地,慢慢地在她被病魔侵蚀得黑瘦而成泥土色的脸上挤挂出一丝丝微笑来。母亲确实“病危”了,进进出出都要人搀扶着,艰难地拖着步子,多说了几句话,多动了几下步子,稍一用点力,就会气喘吁吁,咳个不停,时不时的还咳出些血团来,视力也随之模糊,神志也不够清晰。我说:“爸,咋不去医院?”爸爸很内疚地应道:“没钱啊!”此时的爸爸是个好无奈的丈夫,也是一个好无奈的父亲。无助而又无奈的我,看着母亲这种“病危”,一阵阵揪心的痛从心底萌生出来,慢慢地扩散至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洗刷着我阵痛的魂灵!
当晚,我陪着难以入睡的母亲坐到凌晨四点三十分,我努力搜寻着三年时间外出学习的趣事,轻轻地讲给母亲听,母亲忍着阵痛,听着我的闲聊,一会儿插上两句,说:“听儿子的闲聊,就是吃的最好的药!”一会儿闭目养神,一会儿又在模模糊糊中痛苦地着。在沉寂中的黑夜,母亲带着儿子的“良药”,带着满足,带着笑意,带着阵痛悄然睡去。我连忙为母亲拢好被角,靠在床的另一头昏浑然闭上早有睡意的双眼。不知是我太过惊醒,还是朦胧中知觉的敏锐,我好似听到一阵椅子的挪动声,睁眼一看,黑夜中,屋中间的藤椅上坐着一个人——是母亲,是病危的母亲!母亲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她不是走路挪步都很困难么,好神奇!哦!我陡然想到,母亲在平常说过的一句话:人死时,要坐着,不能躺着,这样才有气节,一辈子才完美,儿孙才会幸福!难道是那“幸福”,是那“完美”,是那“气节”,给了母亲“神力”!
我心里明白,这是母亲“回光返照”了。第二天一打早,我就给母亲煮了四个“荷包蛋”,让母亲吃下,一连三天,一日三餐大便小便,都是我精心护理着。听父亲说:母亲久未进食了,是我的回家,让母亲这两天表现很好,心情也很好。父亲还说:附近的医生来看过,母亲就是这几天的客了。白天,我搀扶着母亲小心翼翼地去到屋外,呼吸点新鲜空气,见见阳光,见见左邻右舍的大叔大娘大婶,拉扯点家常话。一个同院的刘大伯趣话我母亲:“幺姑哦,陪着你的是哪个哦?”母亲颇为自得地说:“我幺儿啊,咋不认得了哦!”看着母亲的“得意”样儿,我好是“心慰”,又好是“难过”。第四天,也就是五月二日下午1:00,我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噙着泪水,“一步一回头,三步泪两行”地离开了家,离开了“病危”的母亲,返回学校,继续我的学业。这次和母亲的见面,竟然是我和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这四天时间,和母亲的话别是苦苦的,酸酸的,辣辣的,甜甜的,成了我永恒的记忆。在我离开的第二天,我母亲永远睡去了,永远地离开了我,永远地离开了我的兄弟姐妹,永远地离开了这个温暖的家——去了天堂!至今,母亲离开我已有27个年头,我也结婚生子,当了父亲。每每想起母亲那份病痛,那份无奈,那份凄苦,我的心好痛好痛,好难过,真想大声向天呼吼:“母亲,是儿子的不孝,让你含累而去!”一声“对不起”是我早就想对你说的。要不是母亲的操劳,要不是母亲的付出,要不是母亲的奉献,那有我的今天。
27年的耿耿于怀,总有一些愧疚,总有一些回忆,总有一些思念,让我总是有一种用文字把对母亲的记忆记录下来的冲动,以寄托我对母亲思念的痛苦,以慰母亲的在天之灵。祝福母亲:在天堂,远离病魔,远离病痛的折磨,永远健康!永远幸福快乐!
(三)——yi个调皮捣蛋的我
题记:我的童年生活是自由的,是快乐的,有妈妈疼我,爱我,关心我,有妈妈的孩子真好!妈妈——我想您了!
记得是10岁的时候,是8月份的某一天吧,那是个大热天,好毒的太阳,烤得人心焦。家里就只有妈妈和我,中午准备吃麦巴,可麦子得用石磨子一点一点的磨成粉状。那时很少有机器磨面粉的,这在六里路的镇上只有少数一两家有这样的设备。再说,妈妈也舍不得拿钱到镇上去用机器磨面粉。
妈妈一人推拉着笨重的石磨,好慢好慢地磨着,磨一会儿,就要歇一会儿。那时的我又矮又小,但还是用细小的手,不时添上一小撮麦粒,稍不留心,麦粒就抛撒到磨槽里去了,这时的妈妈不得不停下来,从磨槽的面粉里拣拾我洒落的麦粒;一会儿又放多了,碾压出来的面粉呈粗大块,妈妈又得停下来,把粗块状的挑拣出来放进磨心里重新磨一遍;一会儿,又搞忘了放进麦粒,妈妈只好推拉着空的石磨转圈圈了。由于我的不专心,进度很慢,也由于我的童心而生发的捣蛋法子,惹得妈妈生气了:“不要你放了,滚一边去!”我一听说“滚”,就信以为真,“嘭”的一下,就把装麦粒的盆重重的放到地上,好委屈地,撒腿就往屋后的坡坡上跑去。
到了屋后的竹林子,顺手抓了几个笋子虫,准备一会儿饿了就着点干柴烤着吃。那时遍地的玉米棒子要熟了,只等着勤快的主人去收获了,还有几棵高高的桉树散立在坡地的玉米地里。我寻到一荫凉处,胡乱玩着,不时传来几声“蝉鸣”,寻声望去,在那树上,我顺着树干吱溜几下,攀爬上去,才要伸手时,不知是我的窜动惊醒了触角敏感的蝉,还是蝉自己已经感受到“威胁”了,狡猾的蝉“轰”的一下,振动翅膀从枝桠处穿飞出去,溜得好快,我好失望的下得地来。又躲在玉米地里,玩起泥土埋蚂蚁的游戏。我满地搜寻着我玩乐的对象——蚂蚁,一只两只地捉来放进事先用手刨出的“土坑”里,没有多久,就抓了20多只吧。一遇到有翻过土坑的沿边的蚂蚁,就抓起来,举得高高的,然后重重的摔在坑中,这样,不听话的蚂蚁不死也要吓一跳。又抓到20多只,把个小土坑放得满满的,有的假晕过去的蚂蚁“醒”过来,满坑乱撞,东一下,西一下。头脑清醒的,奋力向坑口边爬去,快要出坑了,我又把它们围堵回去,真象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乱钻,好想寻个缝,好想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有的勇敢的蚂蚁还在向坑外冲锋,我气不打一处来,赶紧用自己自产自销的“热水”,也奋力地冲过去,让它们洗个臭烘烘的“热水澡”,痛快,痛快,真是好痛快!玩到最后疯狂的时候,干脆用泥巴把一坑的蚂蚁死死的掩盖住,再狠狠地踩上两脚——活埋了事!
眼看着太阳过顶了,已是正午过了,我的肚子也在唱战歌了,“咕咕”地叫了。这时,我的妈妈也在屋前屋后四处叫喊着:“x儿,回来吃饭了!”“你在哪里哟,快点回来!”————-妈妈一边喊着,一边张望着搜寻着我的踪影。妈妈的喊声离我藏身的地方愈来愈近了,我瞅着面前的桉树,灵机一动,爬了上去,在树上的枝桠处攀缠着,一手笼着小嘴,学着时令鸟儿的叫声:“豌-豆-包-谷!包-谷!豌-豆-包-谷!”可能是学得太象了,竟以假乱真了,妈妈从我藏身的树下经过都没有引起她的警觉和怀疑。我眼看着妈妈“焦急”的神情,一点儿也不急,倒还很得意地很勤快地学着那鸟叫。
地震之后大约十多分钟,我从家里跑了出来。学校是否受损,学生是否平安?我借了双拖鞋就跑到操场寻找我教的学生。操场上全校同学已经按升旗队形排列,我很快地找到了我教的三个班的学生。全体平安!稍后校长向全校宣布了学校近万名师生有序撤离、无一伤亡的消息,并安抚同学们不用担心亲人,自己保重身体,安心等待,注意安全。
学生们有的相互安慰,相互鼓励,有的尝试联系家人朋友,但通讯已经中断。
老师们想尽办法稳定学生情绪,有的甚至和学生一起打扑克斗地主。
各班师生也已经开始作一些应付困难的准备:买饼干、方便面等食物。学校附近矿泉水已被卖光,男同学们就到很远的地方去买水,有的同学一直走了两三里路。小卖部将所有食物分发给各班的同学……
整个操场虽然还弥漫着恐惧,但却充满了关爱。至少,我们都安全了!
5月12日下午绵阳中学食礼堂
学校在食礼堂设立了临时指挥部。
大约五点钟,我突然听同学说此次震中在汶川。我全身血液一下子像凝固了一样。我的父母妻儿和兄弟都在那里。
看到了学生平安,暂时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决定请假回汶川。
来到胡校长面前,我哽咽着向他表达了请假回家的请求。一向非常严肃,我平时都尽量回避的校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宋,不要着急。我准你这个假,还有余震,最好明天再走,路上注意安全。”此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5月12日下午中国银行门口
我等不及了。马上出发!
由于身上没有任何现金,我飞奔银行取钱。可此时的银行大门虚掩,人去楼空。自动取款机也暂停使用。
一筹莫展时,旁边正好路过一位绵中老师。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在学校吃早餐时见过几次。了解到我的难处,他毫不犹豫地给我拿了200块钱。我临走时问过他的名字,可现在又忘了。
带着这200元,我赶上了最后一班发往成都的客车。
5月12日晚上成绵高速
成绵高速封闭,我晚上10:00才到了成都茶店子车站。有一两百人排队等待加班发往都江堰的汽车。我没耐心等车,邀约了四个人,每人50元包了个野的直奔都江堰。
都江堰损失惨重。中医院、聚源中学、新建小学都有大楼坍塌,大量人员伤亡。
无数的成都的哥和私家车主听到四川交通广播有关都江堰的严峻形势,自发前往都江堰运送伤员到成都各大医院。一路应急灯,照亮了一条真正的生命之路。
5月12日深夜都江堰青城桥头
都江堰全城停电,一片漆黑,车辆稀少,当晚我没见到一辆当地出租车。只有闪烁的警灯和揪心的警笛。
城市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天开始下雨,路边有一些倒塌的房屋和白布包裹的遇难者。
11点过,我到了青城桥头,只见到一辆面包车。司机来自映秀,他告诉我一个多少有了心理准备的坏消息。通往水磨映秀的公路毁了,打通至少要一个月。司机打开车门让我到车里避雨,第二天一早结伴徒步进山。我们就在车里听着广播,盼着天明。家乡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一夜的雨声,一夜的叹息。
5月13日早上都江堰――漩口
一早,我和司机一起开始徒步进入汶川寻找家人,后又遇到一位映秀的面的司机,我们三人一路同行。路上见到很多和我们一样归心似箭的人。和我一起的两个司机都去映秀,我的目的地是离映秀五公里的漩口和水磨。还有一些是去汶川县城威州的,据说有些去威州的人在中途就不幸遇难了。一路上我们互相照应,互相鼓励。有个叫“干豇豆”的司机不是一般的幽默,笑话很多,声音奇特,他让我们的行程轻松了一些。二十多天后我又遇到了他们,“干豇豆”没了老婆,另一个失去了儿子。
路很艰难,山体滑坡到处都是。第一个难关是马鞍石隧道前的滑坡体,公路消失了,泥石流吞没了几十辆汽车,地震当时那一段恰恰有车祸堵车。我们就只好往下走通往紫坪铺彩虹桥的一条老路,再爬山,回到公路过隧道。
这时,我们更能感受到地震的威力和破坏力。满眼是巨大的岩石,变形的公路,错位的桥梁,损毁的汽车,不时还有遇难者的尸体。绵延的大山被剥皮割肉,弄得体无完肤。人人都说最好能有个“靠山”,而在这次地震中,最不可靠的就是山了。
沿途遇到很多从映秀水磨撤离出来的灾民,还有游客。我们焦急地向他们打听里面的情况。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第一个熟人告诉我我父亲遇难。第二个说水磨老街全垮了。我爱人在老街医院工作,她爱睡午觉,凶多吉少。儿子的学校也在老街上……
5月13日中午漩口镇群益村
12点过我到了漩口,和同路的司机们道别,互致祝福后,各自继续赶路。我先上山找到母亲,她没事,和乡亲们住在已经倒塌的小学操场上的简易棚里。乡亲们告诉我父亲的尸体还在出事的山坡上,余震不断发生,巨石不停滚落,没人敢去抬他。长辈们说淋了一晚上的雨尸体更容易腐烂,野狗也可能啃食尸体。我不在就算了,既然我回来了,就必须把他抢出来。我请了五个小伙子,说好由我先把父亲背离危险区,他们再帮我抬走。可到了悬崖下,他们二话没说,一起冲到危岩下,把父亲放在一张门板上,飞速撤离。余震又来了,身后传来轰隆隆的滚石声。
我们把父亲放在离小学不远的一块玉米地里,借来一口棺材,把父亲装好,择日下葬。我给母亲和乡亲们交代好后,又下山直奔六公里外的水磨镇找妻子和儿子。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钟。
5月13日傍晚漩口至水磨
我脚步越来越慢,才想起今天还没吃东西,而且脚上出了几个大大的水泡,但还得坚持。大约七点钟。有位去水磨的老乡追上了我,我们结伴而行。他走路有点跛,但却走得快,我一路基本上都在追他。他见我实在不行,就从背包里拿了一盒饼干和一瓶水给我。这可是他从都江堰冒死为家人背进来的,我死活不要,他再三坚持,我最终要了一瓶水。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一瓶水,我如何才能报答呢?
我们大概八点多终于到了水磨。
老街确实面目全非了,街道也被废墟堵塞了。我从河坝趟水绕过老街,找到了医院的驻地。20多人挤在一个彩条布搭建的雨棚下,有医生也有群众。每张单人病床上都挤了三四个人。妻子受伤最重,头、腿、腰受伤,头发被血污凝结,和另一个重伤员躺一张病床,动弹不得。所幸内脏无损,生命无碍。她地震时果然在睡午觉,她住的三楼垮了,被一些碎砖和一大片墙体压在下面。当地腿部受伤、死里逃生的老街村民谭老七带领两名年轻医生,抬开几百斤重的墙体,把我妻子拖了出来。他们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不尽。
儿子没事,当时他正上体育课,受凉吓也不小。他只记得有同学抱着他的头,有个同学抱着他的腿。
当晚,我、妻子和儿子躺一张病
床,后来又挤了一个小护士。妻子由于疼痛,也想让我多睡一会,她几乎整夜都斜靠在床头上无法入睡。即便如此,床还是太挤了,加之旁边一大娘整晚做恶梦,说梦话,同时不断余震,根本睡不着。
5月14日早上漩口
顾不上痛苦煎熬的妻子,我又得返回漩口安葬父亲。背了些从废墟里掏出来的香蜡纸钱,来到了漩口,准备上山。
路上有许多撤离的灾民。我碰到四个阿坝铝厂的职工,抬了一副自制担架,伤员的鲜血浸透了身上的棉被。在曾家沟桥头,他们被滑坡山体挡住去路。滑坡体全是几十吨的巨石,灾民们只能从石缝中通过,担架根本没法通过。他们分头探路,最终决定两个轮流背伤员,两个抬担架,冲过这段险路。他们虽然已经精疲力竭,但语言间却透露出坚定,我觉得他们像四位士兵,不抛弃,不放弃。
他们问我前面这种险段还多不多。我骗他们说过了这段就好走多了。其实我知道,仅靠他们四个人(两个还是四五十岁的人)要想把担架抬往都江堰,除非是遇到了如来佛,要么就是遇到。
我看着他们坚毅的背影,祈祷他们能成功到达,平平安安。
回到山上,母亲告诉我有六个小伙子7点多就去都江堰买米买烟了,因为埋葬父亲要用。他们晚9点多平安返回。
5月16日早上群益村
一早,全村来了六十多位乡亲。男女老少,有的拉纤,有的抬棺,一起帮忙安葬父亲。坡高路陡,棺材沉重,加之这几天他们每天只吃两顿稀饭,人都是软的。看着乡亲们吃力的样子,我跪倒在了他们的面前。
十二点过安埋好父亲,整个过程我没流过一滴眼泪。
乡亲们到小学休息吃午饭,留下我一个人收拾抬棺用具。当我跪倒在父亲坟前向他道别时,我再也忍不住伤心和愧疚的泪水。
等我回到小学临时安置点时,才发现许多乡亲已经默默地离开了,他们没有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
5月17日下午都江堰――成都
五六天过去了,我想该复课了。我把妻子托付给医院的医生们,动身返回学校。
中午一点多走到了都江堰,见路边摆了一大盘成蛋,我问主人多少钱一个,她说不是卖的,是自家煮来当午饭的。我转身离开了,没走几步,她突然追了上来,塞给我两个咸蛋,我顿时热泪盈眶。
三点钟到了茶店子,我成都的两位老同学开车来接我,很多同学打来电话表示关心。他们把我带到家里洗了个热水澡,又找来衣服里里外外全换了一套。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为什么都江堰那位阿姨要给我咸蛋。原来我走到都江堰时,脚上是一双解放鞋,头发凌乱,灰头土脸,满身泥污,一个标标准准的灾民和难民。
晚上在同学家睡。几天来的第一个安稳觉,很香。当晚余震强烈,但我一点都没感觉到。
5月19日晚上绵阳中学
7:30开年级全体教师会。
由于学校还有一些留守学生,为全力保证学生生命安全,学校安排我担任组长当晚带领六个老师到高三值班。有位了解我情况的老师主动提出来要替换我,让我休息,我拒绝替换,坚持承担。经过几天的经历,我已经无所畏惧,而且值班也是份内之事。魏校长知道情况后,就坚决把我的组长撤了,还要求我照顾好儿子,好好休息。
5月20日早上九洲体育馆
短短几天,遇到那么多的好人,收获那么多的感动。我真的希望能做点事情来报答那些给我帮助、给我感动的领导、老师、同学和不知名的朋友,还有那些质朴的父老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