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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悼亡诗词感伤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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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悼亡诗词感伤之美

悼亡诗词作为我国古典文学中诗歌的一种,其发展过程和题材是较为曲折和特殊的。在中国古代灿若星河的诗词海洋中,悼亡诗词作为一颗奇异之星,其光芒在整个古典文学的长河中熠熠生辉。虽然它过早的陨落了,但它闪耀的历史地位和它独有的感伤之美却是其他诗歌所无法比拟抑或企及的。

何谓悼亡诗?“抚存悼亡,感今怀昔之诗也。”[1]“悼亡”本指对亡者的哀悼之意。但在我国古代,并非所有悼念亡者的诗都能称之为悼亡诗。自西晋潘岳首先以“悼亡诗”为题,抒发追悼亡妻的伤逝之情后,悼亡诗才成为了特指悼念亡妻的诗,从此作为历史过程中文人们约定俗成的界定。所以,应将悼亡诗“视为夫妻间丧偶后,生者哀悼亡者的诗篇”。[2]

既然悼亡诗词取材于伤逝亡妻的主题,那么就决定主宰其间的是一种感伤之美。死者与世长辞,生者的悲哀却缠绵不去,故以天下至语写天下至情!悲哀的情感贯穿于字里行间,以寄托诗人不能排遣的感伤。

一、抚今追昔,以内心哀婉的悲情和妻子高贵的品格渲染其感伤美。

悼亡诗词的感伤美,首先源于夫妻间共同生活中所产生的鹣鹣深情。恩爱夫妻,本该白头偕老,可亡妻的现实又是诗人不能不接受的,于是抚存感往,巨大的悲痛从作者的心底涌出,使得作品染上了一层浓郁的悲情色彩。如江淹《悼室人》之六:“牕尘岁时阻,闺芜日夜深。流黄夕不织,宁闻梭杼音。凉霭漂虚座,清香荡空琴。蜻引知寂寥,蛾飞测幽阴。乃抱生死悼,岂伊离别心。”;又如李商隐《房中曲》:“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诗人们或表达佳人早逝,空留遗迹,独帏凄寂之苦;或抒发追思迷离,呜咽难绝的心绪,其情其境,哀怨动人。

“为文造情不容易,为情造文更艰难”。[3]所以悼亡诗词在情感真挚这一点上,比其它任何诗歌都来得严格,可以说容不得半点虚假。它往往以爱情为经,以死亡为纬,在表现人生爱与死这两种生命的极端情感时,句句带泪,曲曲传情。而贯穿其间的主线,就是作者丧妻后无法排遣的一怀愁绪、满腹心酸。如元稹《六年春遗怀八首》其五:“伴客销愁日长饮,偶然乘兴便醺醺,怪来醒后旁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悼念亡妻,流泪的应该是诗人自己,可诗人偏偏不写自己伤心落泪,只写旁人哭泣,从旁人的感泣中表现出自己的伤心,以醉里暂时忘却丧妻之痛,写出永远无法忘怀的哀思。其蓄情之深,含情之真,令人赞叹。象这种化解不开,挥之不去的感伤之情,在悼亡诗词中可谓俯抬皆是:元稹《遗悲怀》:“昔日戏言身后世,今朝都到眼前来。”;“诚知此恨人人有,贫残夫妻百事哀。”;纳兰性德《浣溪沙》:“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这些读之令人喉喧气塞的悲妻诗行,是作者丧妻后心灵伤痛的自然流露。一首首悼亡诗词,就如同一个个喷射口。诗人郁结于胸,无法排遣的悲伤,在字行间得到渲泄、转移、疏导。使人“一读则改容,再读则泪下,三读则断肠矣”[4],其打动人心的魅力,正源于它所独具的感伤美。

悼亡诗词都是以一种追悼的形式来表达作者的情感,妻子生前留给作者的恩爱与温馨只能成为美好的回忆。妻子的美丽与贤惠在诗人伤感的思念中显的更加无可替代,往往是“见尽世间妇,无如美且贤。”(梅尧臣《悼亡三首》);“我辈钟情故自长,别于垂老更难忘。不如晨牡兼狮吼,少下今朝泪几行。”(陈祖范《悼亡》)而更有细述者如元稹《遣悲怀三首》:“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又如王海洋《悼亡》“千里穷交脱赠心,芜城春雨夜沉沉。一官长扬吾何有,却捐闺中缠臂金。”这里作者从生活小事忆起,前者回想当初家境拮据时,妻子勤俭持家,体谅丈夫,粗茶淡饭,却毫无怨言。后者则回忆妻子生前为人大方豪爽,急丈夫好友之所难,不惜将腕上金镯相赠。平凡的锁事,衬托出妻子贤惠、无私的品格,清贫的生活更显出夫妻的患难情深,而诗人平和的叙述,却充满了对贤妻的赞叹与怀念。

陈寅恪说:“韦氏(元稹妻韦丛)不好虚荣,微之(元稹字)尚未富贵,贫贱夫妻,关系纯洁。”[5]正因如此,元稹才会在《离思五首》中吟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样的千古名句来表达妻子韦丛在他心中无可取代的位置,从而更加渲染了诗歌的感伤之美!二、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以眼前的凄凉景致和妻子的生前旧物衬托其感伤美。

触景生情是我国古典诗词常用的表现方法之一。触景生情,即先有景,而后生情,情与景合而为诗。悼亡诗词正是常常通过景物表达情感,赋物以情,移情于景,使景物人情化。这时景物已不再是客观的自然物,而是移入自然物中诗人的自我情感,景物成了诗人悼念亡妻悲凄情感的象征。试看以下作品:李商隐《正月崇让宅》:“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浓花未开。”;史达祖《过龙门》:“一带古苔墙,多听寒螀,箧中针线早销香。”;沈叔培《山花子》:“碧柳千条露未干,金衣百啭晚风寒。”这里绿苔寒露,晕月晚风,残蝉啼莺,都是渗入作者主观悲情的景物。句句写景,又句句含情,它是作者怀悼亡妻悲伤孤寂心灵的写照,是凄清落寞处境的再现,作者虽未直接言悲说愁,但悲愁之情自见。

悼亡诗词的作者本来就敏感多思,偏又遇上丧妻的人生巨痛,所以眼前之景、触目之物从悲伤的心灵滤出,一切都染上了伤感的色彩,睹物思人的文字比比皆是。如潘岳《悼亡三首》: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其一)

“展转盼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其二)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其三)

潘岳借助对亡妻故物进行铺叙状写,以表达对亡妻沉痛哀悼之情,感情真挚,读罢不觉泪已湿襟。无怪后人陈柞明夸赞地说:“安仁(潘岳字)情深之子,夫诗以说情,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6]又如李商隐《房中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再如梅尧臣《悲书》:“有在皆旧物,唯尔与此共。衣裳昔所制,箧笥忍更弄。”诗人们以悲愁之眼观物,使所见皆愁,即使是美好的景物,在他们的笔下也被摧残、毁损,他们的诗词始终透着一股睹物思人的悲痛之情。因此这不仅仅是外在世界的悲凉,更是作者内心的悲凉。悼亡诗人们正是借眼前景物,渲泄出丧妻后的万念俱灰,其无法掩抑的沉哀茹痛,令人回味不巳。

三、情含事中,以往昔夫妻间的平凡琐事对比如今人去屋空、孤独寂寥的处境,展现其感伤美。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怳如或存,回遑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潘岳《悼亡诗》)作者的妻子杨氏已经离他而去,只留下作者独自一人。回想起曾经和妻子的幸福生活,而如今却是人去屋空,如此强烈的对比下不难想像作者在感情上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妻子似乎在存亡之间,想象中的形影不断在眼前出现。当诗人从幻想中清醒过来,痛定思痛,就不能不接受冷酷无情的现实---自己已经与妻子阴阳永隔,留下的只是对妻子无尽的思念和自己的孤独!

这种人去屋空的感伤之情,在清朝词人纳兰性德的《金缕衣·亡妇忌日有感》中更显出孤独凄凉,可称之为此中绝唱。一首词,悼尽人间悲情!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应久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个惧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这是作者在妻子亡故三周年的忌日写的一首悼亡词。作者怀念亡妻,表现了沉痛孤寂的心情,写得哀婉凄恻。这首悼亡词以决绝表情深,说妻子魂梦不回,是因她觉得“不及夜台尘土隔”,想结再生之缘,却“还怕两个俱薄命”,又希望死者复生“湘弦重理”,成为连理枝,幽魂相守。整首词充满了孤独之感,格调低沉凄婉。作者对妻子的失去产生的生者徒伤悲,死者长已矣的慨叹用人去屋空、孤独凄凉的情感模式来表达,更显示出作者对妻子的情深,也更加映衬出了作品的感伤之美。诗人们追思往事,最令其悲痛欲绝的是永远失去了妻子的温柔体贴,这一痛苦倾注于笔端,一首首催人泪下的诗词便由此产生了。如元稹《六年春遗怀》其二:“检得旧书三四纸,高低阔狭粗成行,自言并食寻常事,惟念山深驿路长。”全诗仅叙述一件小事,即翻检到亡妻生前曾写给自己的书信,信上妻子淡淡诉说对“并食”而炊的清苦生活早已习惯,唯一惦念的是在外奔波劳顿的丈夫。又如李商隐《悼伤后赴东蜀至散关遇雪》:“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隆冬时节,诗人从军边塞离家远行,旅途中顶风冒雪,自然盼望妻子寄衣御寒,可妻子已逝,还有谁能记挂我的冷暖?追思往

事,诗人们情不自禁地记起妻子曾给予自己的关心温暖,对比眼前孤寂无助的处境,怎能不感慨系之,黯然神伤呢?再如史达祖《寿楼春·寻春服感念》:“裁春衫寻芳。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谁念我,今无裳。”;邵曾鉴《金缕曲·到家》:“年时握手揩双泪,两相看,千头万绪,从何说起?任是纤腰墉无力,强要瘦扶花倚,强要做,欢颜破涕。”一个由今日的“无裳”,引发对当初的绵绵怀想,一个由往日的生离,抒发今天孑然一身的愁怅,貌似客观平淡的叙述中,包含着诗人对亡妻不能自已的深情。

如果说回忆夫妻共同度过的艰难岁月,使作者对亡妻的贤德更加敬重、赞叹的话,那么回忆夫妻间曾有过的欢情趣事,则更令作者柔肠寸断、痛苦万分。如纳兰性德《浣溪沙》:“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当日夫妻把盏对饮的欢乐,剪灯泼茶的趣事,红雨斜阳的诗情画意...这些令人心醉的情景,在作者的脑海中仍记忆犹新,可情投意合的妻子却撒手而去,作者越是回忆,越是陷人痛苦的深渊无法自拔,内心交织着悲戚、依恋、痛苦等种种复杂的情感,其中悲伤的滋味只有诗人自己心中明白。

四、以梦托情,以虚驭实,借虚幻的梦境返照现实的残酷,深化其感伤美。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借梦的意象来表达情感,表达悼念,就更显的生动、真切。古代悼亡诗词中,以“梦”为题的作品很多。如:韦应物《感梦》“岁月转芜漫,形影长寂寥。仿佛观微梦,感叹起中宵。绵思霭流月,惊魂飒迴飚。谁念兹夕永,坐令颜鬓凋。”另外,元稹也有《感梦》诗一首:“行吟坐叹知何极,影绝魂销动隔年。今夜商山馆中梦,分明同在后堂前。”两首同题诗主题相同,但表达方式却各具特色,前一首将悼亡与自悼相结合,表达无可挽回的情感;后一首却反映了刻骨铭心的眷恋之情。还有苏轼的名篇《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两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作者写自己梦中还乡,梦中夫妻相会,梦醒后的愁怅,几经转折,表达出对亡妻不绝如缕的思念。这些形形色色的梦境,作者们写来都是锥心泣血,读之则令人气阻声噎,感伤之情萦绕心头,久久不能自已。

悼亡诗词经常包含作者的自悼成份。所谓“自悼”,“是个体对生存状态面临命运摧折时的一种情绪反映。”[7]命途多舛,政治上的失意,使悼亡诗词的作者加深了对爱与死的情感体验,对生命的思考也就不仅仅围绕亡者来展开,而是扩展为对自我生命的悲思。首先,作者经历了妻子死亡全过程后,对自己的死也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并有所准备。其次,经过了一次爱人失去后的情感埋葬过程,作者心身受到剧烈的创伤,诗词中不免带有人世沧桑之叹。悼亡作品中的自悼成份,又使悼亡作品倍增凄切感伤成份。如元稹《遣悲怀三首》其三:“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全诗表达了作者由悲妻而转为悲己,沉浸于绝望的苦思冥想之中;又如韦应物《月夜》:“浩月流春城,华露积芳草。坐念绮窗空,翻伤清景好。清景终若斯,伤多人自老。”也表达了作者面对美丽的春色伤往昔,叹人生,景虽好、愁难消、人易老,怎不让人伤悲呢?再如梅尧臣《秋日舟中有感》:“天乎余困甚,失偶泪滂沱。世事随时远,秋风顺水多。鳏鱼空恋穴,独鸟未离柯。岁月都无几,存亡可奈何。儿娇从自哭,婢騃不能呵。已觉愁容改,休将旧监磨。弊衣留暗垢,残药恨沈痾。斗厌驱驱役,终期老薜萝。”表现了一种在孤寂凄凉的环境中苦度残年的自伤自悼之感;还有蒲松龄《悼内六首》其一:“迩来倍觉无生趣,死者方为快活人。”这里,有对百年人生深思后的自悲,更有厌弃人世、羡慕死者的情怀,格调虽然低沉、消极,但它是发自古人心灵最深微处的生命思考和命运悲叹,是古人对人生的感知和确认。悼亡诗词的作者们一面藉着手中工愁善怨的笔抒发哀情,对现实进行苦苦的排拒,一面则又不得不直面人生,将自己深深的锲入到现实生活中去。无论叙事还是抒情,悲人还是悲己,贯穿其间的始终是凄楚辛酸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