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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关键词现代小说大众化传统民粹主义文化精英底层大众
论文内容摘要摩罗先生认为精英知识分子“一直严重脱离民间社会”、与底层民众对立的观点是不正确的。中国现代小说一直存在着大众化的传统,老舍与赵树理就是与底层大众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相融合的文化精英典型。摩罗先生主张以“小众化”解决当代小说困境,其实当代小说困境另有根源。“去政治化”和“物质主义”使当代小说陷入困境。突围之道不是“小众化”,而是重新“大众化”,即赓续现代文学作家与底层大众相融合的精神血脉,建构代表底层弱势群体利益的当代大众文学。
摩罗先生在《探索与争鸣》2007年第4期撰文,分析了西方现代小说兴起的社会文化背景,认为中国现代小说是“西方现代小说的产儿”,是20世纪初中国急于谋求民族振兴、国家富强的文化精英和政治精英“按照自己理解的西方小说模式,大声呼吁一种能够帮助国人启蒙祛昧、济世救国的类似文体”[1]。鉴于这种精英文化基因,摩罗先生得出了当代小说窘境的根源,并指出了当代小说发展的途径——“精英化,走小众化之路”[2]。
面对摩罗先生洋洋万言之论,笔者拜读再三,疑问尚存,决定向摩罗先生请教一二。创造现代小说的中国精英知识分子是“一直严重脱离民间社会”、“绝对居高临下”、“一直进行着无情的嘲弄、残酷的批判和严厉的审判”底层民众的吗?[3]知识精英与底层大众能不能沟通?现代小说史上有没有知识精英与底层大众沟通的文学范例?“小众化”是中国当代小说“很尊荣的前途”吗?[4]
中国现代小说的大众化基因和大众文学传统
晚清知识精英在睁眼看世界之后,意识到大众对于国家民族的至关重要,开始自觉地对民众进行思想启蒙。严复认为中华民族之所以衰落、失败,根源就在于“民”的奴性、不自由的存在状态,把思想文化启蒙的路径与对象指向了大众,“是以今日要政,统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5]严复“开启民智”的主张,表明文化精英的注意力已经从王公贵族转向平民百姓;梁启超在维新变法失败后,提出“小说新民”的文学主张,提倡俗语文学,力图开拓一条以小说启蒙大众、走向大众、塑造“新民”的大众化文学实践之路。
1917年1月,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提出文学改良需从“八事”入手,其中第八项就是“不避俗语俗字”。随后,陈独秀发表《文学革命论》相呼应,提出“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白话文不仅变革了语言形式,成为传播新文化的载体,而且使文学走向了大众,在现代小说与大众群体之间建立了一条精神沟通的语言渠道,大大便利了现代意识在大众群体中的传播,并藉此打通了一条知识精英与底层大众、小说中国与乡土中国的现代化道路。从更深层的意义上而言,白话文的语言变革是中国新文学区别于旧文学的质的标志,是文学大众化的开始。因此,中国现代小说本身就是文学大众化的产物,有着大众化的生命基因,它在诞生之初就已经承载了走向大众、启蒙大众的社会功能。
五四新文学的理论家们提出了具体的走向大众的文学理论主张。在提出“人的文学”之后,周作人又提出“平民文学”的文学主张,“我们不应记英雄豪杰的事业,才子佳人的幸福,只应记载世间普通男女的悲欢成败。……普通的男女是大多数”[6],要求作家把大众作为审美呈现的主体,表现大众日常生活。胡适也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说:“即如今日的贫民社会,如工厂之男女工人,人力车夫,内地农家,各处大负贩及小店铺,一切痛苦情形,……一切家庭惨变,婚姻苦痛,女子之位置,教育之不适宜……种种问题,都可供文学的材料。”[7]胡适要求作家去写劳苦民众,去表现社会各个领域,尤其是底层大众真实情状的观点,体现了五四新文学所具有的大众化价值取向。
在创作实践上,五四文化精英纷纷把关注的目光转向底层民众为主体的大众生活,创作了大量的大众文学作品。茅盾在《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的序中指出,1921年之后,新文学创作出现了一些新东西,“有描写学徒生活的《三天劳工自述》(利民,《小说月报》十三卷六号),我们又看见了描写年青而好胜的农村木匠阿贵的悲哀的《乡心》(潘训,《小说月报》十三卷七号),我们又看见了很细腻地表现了卖儿女的贫农在骨肉之爱和饥饿的威胁二者之间挣扎的心理的《偏枯》(王思玷,《小说月报》十三卷十一号)……”,描写底层大众的五四现代小说不仅越来越多了,而且“给我们看一页真切的活的人生图画。”[8]鲁迅在鲁镇系列的小说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受迫害、受压抑的底层大众形象,对现代小说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1920年代形成了一个表现乡村农民的“乡土文学”高潮。在新文学发轫之际,几大白话诗人的开创者如胡适、刘半农、沈尹默、刘大白等都曾经积极创作过表现农民大众的白话诗歌。胡适、沈尹默的同题诗《人力车夫》表达了对人力车夫悲惨生活的深切关怀。刘半农的《相隔只有一层纸》描绘在天寒地冻时节贫富悬殊的阶级不平等。刘大白的《红色的新年》、《卖布谣》表达了对劳苦大众的深切同情。此后,中国现代文学大众化传统在1930年代进一步发展壮大,同时出现了大众化论争的文学思潮;1940年代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后,形成以作家赵树理为代表的农民大众文学叙事高潮,更是构成了一种大众文学传统。
民粹主义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
中国现代小说的诞生不仅意味着文学自身体式的变革,而且承担着更深远意义的社会文化变革和思想启蒙的艺术使命。正如摩罗先生所言,中国现代小说“积极参与到救亡图存、建构民族国家的历史运动之中”。但是,问题在于,摩罗先生是否就可以由此断定文化精英创作的现代小说是“绝对居高临下的俯视”、“无情的嘲弄、残酷的批判和严厉的审判”底层民众吗?摩罗先生缘何判定精英作家对底层民众的隔膜、平民意识的严重缺失?
仔细考察摩罗先生的大作,就不难发现其逻辑思维的起点。“几千年甚至更长时间以来,底层人与上流社会的关系一直处于利益冲突的格局之中,笔者所说的精英群体实际上也是上流社会的一部分,只不过是在上流社会的竞争倾轧中暂时失败的破落户。”[9]原来,在摩罗先生的意识深处有一种二元对立的逻辑思维结构:底层大众与上流精英是不可调和的对立群体。因此,作为上流社会一部分的精英文学作家,就绝对居高临下,对底层大众一直“无情的嘲弄、残酷的批判和严厉的审判”。
毫无疑问,作为社会结构中的上层群体与底层民众处于一种彼此对立的结构关系之中,但是,是否因此就可以把知识分子作家简单地归结为与底层民众对立隔膜的“上流社会一部分”?从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轨迹来看,中国古代文化精英,尤其是众多文学作家已经形成了一种忧国忧民、关怀底层的大众意识和现实主义思想传统。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就已经体现了“哀民生之多艰”的歌颂劳动者、批判不劳而获剥削者的思想意识。虽然文学史上不乏众多歌功颂德之作,但是这一诗学传统和平民文化意识却从未断绝。
1905年科举制度的废除,客观上削弱了读书人与官僚集团、文化精英与上层社会结构的紧密关系。文化精英越来越难以进入上层政治社会,处于一种民间性的存在状态,也愈加体验到民间疾苦。现代白话小说的开创者鲁迅先生虽然没有经历底层生活,但是由于家道中落而体验到世态的炎凉,也目睹了“闰土”等农民的部分真实情况。鲁迅描写的农民形象和乡村生活并非具象性的,更多的是指向一种内在的精神界面庞,刻画出一个个愚昧、不觉悟、精神麻木的“国民的魂灵”。鲁迅对乡村与农民的“丑陋”描写,是深入灵魂世界的,有着艺术真实的思想品格;但在客观上,形成了现代小说史上的一种对中国底层农民的“污名化叙事模式”①。对于鲁迅等五四文化精英在小说创作中底层形象的分析评价,必须回到历史现场中,在具体历史语境下分析,而不可仅仅站在当代历史语境隔岸观火。面对民族存亡的危机,怀着“改造国民性”启蒙思想和审美视阈的鲁迅先生,只是通过闰土、阿Q、祥林嫂等农民形象来刻画一些中国人身上的“奴性”与“愚昧”;并非专门来批评底层农民大众,正如茅盾所分析,“阿Q”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呀”[10]。鲁迅先生绝没有高高凌驾于农民大众的“救世主心态”和“无情的嘲弄”的思想姿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才是鲁迅对底层大众的关怀意识和文化姿态。结合五四新文化的民族危亡时代语境和思想启蒙的文学使命,鲁迅先生的国民性批评有助于古老民族的觉醒和反思,是指向整个民族的文化自新,而不是单向、专指的底层大众批判。
同时,我们还应该看到,鲁迅对于华老栓、闰土、阿Q、祥林嫂等底层民众形象,没有简单地认同和虚伪地赞颂,采取的是一种严肃、彻底的文化批评方式,揭示中国人的“国民劣根性”。鲁迅对底层大众所持的态度既不是贵族老爷文化的高高在上“救世主”心态,也不是把底层大众捧上天、奉为圭臬的民粹主义方式,而是深刻的底层大众关怀意识和对民族文化劣根性的自省反思意识,呼唤个体的觉醒与民族的新生。鲁迅对底层大众的多元思考和深刻的感性审美显现,表达了一种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
摩罗先生在对鲁迅等人塑造的底层形象进行批判之后,进一步概括现代小说的最大罪状,“移植的实际上只是一株既不带泥土和枝叶、也不带生命和灵魂的朽木。这棵朽木引进之后,精英群体也没有及时将本土的魂灵附着其中,反倒有意识地要利用这棵朽木向本土文化的丰富性、广阔性宣战,决意要以此改造我们的文化和灵魂。”[11]五四白话文学极大地激活了中国文化,传播了现代思想,怎么会是一株“朽木”呢?对于摩罗先生对“本土的灵魂、本土文化”的无条件拥抱,是要详细加以分析的。五四时期遗弃“本土的灵魂、本土文化”,自有历史的正当性与合理性,已不需笔者辩解。在当代复兴民族文化的新历史语境下,对以“人民”、“底层”的名义,高扬民间底层人群的文化生活和精神生活为至高存在、不容文化精英质疑与批判的观点,我们不能不有所警惕。
摩罗先生以底层大众为最终价值依托,彻底否定文化精英与底层大众文化沟通的可能性,不容忍鲁迅等作家对底层大众的文化批判,否定文化精英的存在价值,体现出一种民粹主义思维模式。在这种民粹主义的视域下,知识精英与底层大众是对立的,无法沟通的。但事实上,现代小说并非如摩罗先生所述。许多塑造底层人物形象的现代小说与底层文化有着不可隔绝的血脉联系。与底层世界有着无法分割的精神联系和情感沟通的文化精英中,最为突出的作家就是老舍与赵树理。
穷人身份构成了老舍特殊的成长环境,他一生都处于贫穷的阴影之下。老舍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从生的欲望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意义上,去认识贫穷、描写贫穷、反抗贫穷,塑造了一系列城市底层的“穷人”形象,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老舍是蘸着个体与民族的血泪、屈辱来写出汗卖力的穷“祥子们”的。“咱们卖汗,咱们的女人卖肉”,这是老舍《骆驼祥子》咳着血写出的“劳苦社会”里穷人力车夫令人不寒而栗、深入骨髓的生命真实!赵树理也是怀有深切底层大众意识的典型作家。决心做“文摊文学家”的赵树理自觉地开创了一个文学与农民大众进行语言与思想对接的农民文学,得到了广大底层民众的认可。
谁能说,老舍、赵树理创作的底层形象与现实底层世界、底层人没有文化的关联和思想情感的联系呢?
“去政治化”和“物质主义”:
当代小说的困境
摩罗先生认为,随着时移势易,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都对文学采取了冷漠和遗弃的态度,因而,“仰赖精英群体的热爱和需求而诞生的中国现代文学和现代小说,终于不知不觉失去了它的依托,变成了一个无人欣赏也无法孤芳自赏的丑小鸭,在黄昏的池塘中四顾茫然,呱呱呱地叫喊着它的焦虑和彷徨”[12]。事实上,在中国政治现代化的过程中,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经历了一个自身现代化过程。从1921年起,随着文学社团和专业作家的出现,现代小说就进入了文学本体意义的发展时期,尤其是提倡“自我表现”的创造社和探寻新诗格律化的新月诗派加速了文学自身现代化过程。20世纪三四十年代后,文学已经摆脱了单一的思想启蒙与政治意识形态的束缚,从工具性存在走上了本体性发展的道路,不再需要某种政治精英的格外“青睐”。老舍、赵树理等摆脱了政治意识形态束缚的作家从自身生命体验出发,通过个体的独特审美想象,创作了长篇巨制的优秀现代小说。
虽然,现代小说已经完成了建构民族国家的使命,但是在当代民主国家建构和继续反封建思想启蒙中,文学依然有着重要的社会功能价值,依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独特的文化语境之下,中国文学自古以来就自觉地承担了一种扬善惩恶、呼唤公平的社会功能。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尤其是作家等文化精英的一种自觉的道义承担,也是文学的生命力源泉之所在。
当代小说的困境,并不是因为文学被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的“冷漠和遗弃”,而是受到了“去政治化”和市场经济多元化的巨大冲击。1980年代以来,当代小说在摆脱“文艺附属于政治”的意识形态魔咒的同时,却不知不觉进入了“纯文学”的陷阱。当文学阻断了与政治的关系,也就失掉了鲜活的生命力,成为失去历史维度的“审美想象”。当文学不再关心现实生活,不再描写大众的现实境遇,大众又为何来关注文学呢?1990年代开始的多元化市场经济体制对当代文学大众化传统冲击更大。在竞争共存的多元文学格局中,受物质主义的影响和驱动②,一方面欲望、性、暴力描写由过去的禁忌摇身一变,成为新的文学宠儿;另一方面,中产阶层、财富、消费成为新时代的文学主题,工人、农民等底层大众重新沦落为“被遗忘的角落”。
受当代中国物质主义影响,贫富差距进一步加大,底层大众不仅依然需要大众文学,而且强烈呼唤大众化、人民性文学。当代文学如何突破困境?应该选择什么样的道路途径?是“大众化”还是“小众化”,是“纯文学化”还是“再政治化”?关注政治,关注当代中国现实的张平创作了一系列反映现实政治、底层民众境遇的小说作品,成为当代最受底层欢迎的大众文学作家。张平文学创作的成功,无疑给当代小说的突围,提供了发人深思的启示。
在市场经济多元价值观与多元文化需求下,文学注定了要走向一种多元格局。摩罗先生所提到的“小众化”只是其中的一种发展趋势和存在形态。但他认为“现代小说实际上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干脆更加精英化,走小众化之路”,却是错误的,也是不可能的。单一的、精英的“小众化”文学观念必然会扼杀文学的生机,不仅不是“尊荣的”,而且会遭到大众的唾弃。
在当代小说面临困境,尤其是当代中国底层大众再次呼唤文学的时代语境下,发扬中国知识分子的“忧国忧民”文学传统,赓续现代文学作家与底层大众相融合的精神血脉,建构一种代表底层弱势群体利益的当代大众文学,是文化精英所必须回应的时代课题和应承担的基本道义。同时,这也是维系文学的生命力、重振文学雄风的根本途径之一。
分析至此,摩罗先生文章所带来的许多困惑,我已经释然了。原来,摩罗先生在批评鲁迅等文化精英的“救世主心态”的时候,运用的是一种底层民众至上的“民粹主义”;而在论说当代小说“小众化”出路的时候,使用的思维方式竟然是狭隘的“精英主义”。殊不知,摩罗先生如何用“小众化”的现代小说出路,来回答他的“民粹主义”理念呢?
注释:
①参见葛红兵《直来直去》,他认为:“阿Q是一个在启蒙偏见之下被塑造出来的人物,因为他作为一个农民身上的正面要素五千年被低估了,更为重要的是,即使是这样一个身上正面要素被低估的农民形象,其被当作反面典型加以认定的东西,依然有许多值得我们再探讨的。但是直到如今,中国文学界对此并无真正的反思,因而它依然主宰着许多中国当代作家对农民的认识,有的时候这种主宰是有形的,有时候这种主宰是无形的。”(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4月第一版,第35页)对此,笔者在《鲁迅想象农民的两极审美认知图景》一文中有更细致的分析,参见《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
②对这种“物质主义”的新意识形态的分析,参见王晓明《九十年代与“新意识形态”》,《天涯》2000年第6期。
参考文献:
[1][2][3][4][9][11][12]摩罗.中国现代小说的基因缺陷与当下困境.探索与争鸣,2007(4)
[5]严复.严复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34
[6]周作人.平民文学.每周评论,1919(5)
[7]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8(4)
[8]茅盾.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第1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11
[10]茅盾.茅盾全集(1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1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