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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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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

论文摘要:想象力贫弱是赵树理的创作不能发展成一种大气磅礴的艺术形式的重要原因。但《灵泉洞》是个例外。它是想象的盛宴。受到初期的时代精神鼓舞,赵树理摆脱“铺摊琐碎”的表象思维,用浪漫的笔法,赞美了田金虎和众乡亲在灵泉洞和阎王脑“占山为王”的“共产”生活。在主流意识形态的狂热话语中成功地嫁接了一回民间社会的价值立场,使作品具有了反讽的意味,这在赵树理的创作中非常罕见。

论文关键词:想象力民间狂欢浪漫笔法

毋庸置疑,赵树理的小说很现实、很功利,其构思和主题往往直接来自于工作中的实际问题。《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的写作,甚至可以看作是“工作研究”一类的职务行为。而《登记》这类作品,又可看作是“赶任务”的受命之作。总之,由于总有较强的现实针对性,赵树理小说的主题、情节、人物、矛盾冲突等等,总要围绕“问题”的产生及解决来精心组织和结构,这对作家的想象力无疑是一个极大的限制。文学创作不能没有想象,但如果仅仅满足于用想象来对生活经验进行扩充,其结果只会造成知觉表象的低级复制。想象更重要的功能在于创造性地扩展人类的精神资源,让精神通过文学的方式获得更大的审美增殖。赵树理的小说当然也有这类性质的文学想象,比如有关乡村社会的民主、公正、平等、和谐、幸福、富裕、尊严等等,在《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三里湾》中就随处可见。但应该看到的是,赵树理小说的这些想象过于依赖政治意识形态的物质性实践。主体的精神自由恰恰没有得到有效释放。所以它小气、拘谨、琐碎、不开放。除了在文学语言的大众化,艺术形式的通俗化,以及幽默、平实、易于上口等方面呈现出鲜明的个性化特征外,精神的委顿、想象力的不舒展也给其作品带来不少遗憾,有些甚至是致命的。之所以从赵树理的价值立场不可能发展出大气磅礴艺术形式,想象力的缺乏至少是原因之一,而且是很重要的原因。

然而,正如一面注重文学的功利性,一面又能坚守自我的人格操守与道德底线,因而很多作品都不趋时随俗一样,像赵树理这样一度被当作“方向”来推崇和借重的作家,在建国后文学创制的历史诉求与民间文化的碰撞中,获得精神的自由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毕竟人类的精神与和心理是千差万别、浩瀚无比的。当赵树理完全沉湎于“问题小说”时,制约其想象力的可能是黑格尔所说的那种表象思维。“表象思维的习惯可以称为一种物质的思维,一种偶然的意识,它完全沉浸在材料里,因而很难从物质里将它自身摆脱出来而同时还能独立存在。”而当赵树理在特定条件下受到现实因素的强烈刺激,企图从现实的困扰中超越出来,去建立历史与现实的某种关联时,其思维方式就接近了黑格尔所说的另一种“形式推理”方式。这种方式“乃以脱离内容为自由,并以超出内容而骄傲;而在这里,真正值得骄傲的是努力放弃这种自由,不要成为任意调动内容的原则,而把这种自由沉入于内容,让内容按照它自己的本性,即按照它自己的自身而自由运动,并从而考察这种运动”①。于是在脱离内容、超出内容,让自由沉入于内容之后,人的精神就是得到了释放。

赵树理一生特别注重实际,由于长期生活在农村,他看人看事喜欢从微观着眼。用他自己的话叫“小天小地钻在农村找一些问题”②,这大概就是黑格尔所谓的表象思维。但是,例外还是有的。这个不再受制于表象思维,而借助意识形态的形式推理方式让想象力得到有效释放的例外就是《灵泉洞》。这是一部很少有人关注的小说“残卷”,只完成了上部。但它实在是想象力的杰作。对一向简朴、沉稳、敦厚的赵树理来说,更堪称“想象的盛宴”。

《灵泉洞》是一部历史题材小说。赵树理自云:“我一般不写历史题材。”③的确,他写的都是现实题材,回到历史似乎有悖“问题小说”的初衷。以建国后为例,偏离现实回到历史的只有《灵泉洞》《金字》《杨老太爷》。其中《金字》是旧作重写,算不得是对“不写历史题材”的食言。《杨老太爷》按黄修己的说法,是针对三年自然灾害后的农村现实而借径历史,与“问题小说”初衷并未相悖④。剩下就是《灵泉洞》了。为什么它要回到历史呢?在笔者的印象中,最早注意到这个问题的是黄修己。他的分析是:《灵泉洞》上部固然写的是历史,但那是在“为下部反映现实生活作铺垫”,下部才是《灵泉洞》艺术表现的最后归宿,因为下部将要批判银虎的蜕化变质,那才“是他所极想提出以引起注意的问题”⑤。这个解释圆赵树理“不写历史题材”话也许是妥帖的。但我们以为现在更为重要的不是《灵泉洞》的立意,而是它的创作动机和美学效果。这个作品对赵树理来说极其特殊。

《灵泉洞》创作动机是触发的。赵树理自云,一九五八年秋前的半年多,“从现场看到了群众的生产积极性,所以对一九五八年报上登的产量数字信以为真”⑥。这年三月八日,“中国作协发出响亮号召:作家们:跃进!再跃进!争取今年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个创作高潮,三五年内实现社会主义文学的大丰收!”当天,在京的一百多位小说家、剧作家举行盛大座谈会,竞相运用火热的语言和夸张的手法来表示跃进的决心,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还代替几个未能出席会议的作家宣布了创作计划:茅盾写一个长篇,三个中篇。巴金除了一个长篇,三个中篇外,还要再翻译几部外国作品。曹禺则要编出五个独幕剧。做事一向不事张扬的赵树理也一反常态,他略嫌保守地表示,要写《续李有才板话》,“计划写三部。第一部,一个月左右可完成。希望大家督促,但也不要挤的太狠;我要求大的不被挤破,小的东西也能挤出来。”不知什么原因,《续李有才板话》最终没有动笔。而被一挤,倒是挤出了《灵泉洞》的上部⑦。

也许是中国人最富想象力的时代,政治意识形态成功地以“形式推理”方式完成了现代民族国家的乌托邦建构。全民的建设热情迅速被鼓动起来了。连农民出身,一向沉稳、冷静的赵树理也开始热血沸腾、豪情万丈!《灵泉洞》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动笔的。也许如黄修己所言,《灵泉洞》的主题是要通过银虎的蜕化变质来揭示当时某种发人深省的社会问题。但现实的情况是,在那种轰轰烈烈的局面下,赵树理实际已经摆脱了囿于“铺摊琐碎”中的表象思维⑧,开始接近政治意识形态的乌托邦形式推理,沉潜的想象力也跟着变得十分活跃起来。当他要在作品中建立起历史与现实的某种意义关联时,历史表象不自觉地开始偏离政治意识形态逻辑,长久蛰伏的乡土想象以民间狂欢的形式呈现出来。

与其他反映根据地生活的作品一样,在抗战的形势下,《灵泉洞》大体也保持着农民、地主、党组织、村干部、民兵的乡村社会格局。不同的是,田家湾、刘家坪的形势要比别的地区严峻和复杂得多。据考证,《灵泉洞》的故事背景是阎锡山发动的“十二月事变”⑨,那正是太行地区最黑暗、最恐怖的时期。八路军游击队撤离后,田家湾和刘家坪真就成了乱离之世,简直没有老百姓的活路。日寇来了要杀,国军来了要杀,游寇来了也要杀。杀戮之外就是抢,抢粮、抢人、抢牲畜。抢不到粮食时,连种到地里的山药蛋种也要刨出来吃掉。八路军游击队刚撤离时,刘家坪的地主刘承业还能朝百姓抖抖威风。可弄到最后,刘承业自己也成了过江的泥菩萨。不仅粮食被抢了,家被占了,连儿媳也被糟蹋了。最后只得仓皇携家逃难,田家湾真正成了荒芜颓败的人间地狱。

于是,在虎狼成群的昏乱世界,田金虎有声有色的传奇故事就开场了。

在小说中,金虎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在别人眼里,他木讷、憨厚,甚至还有点鲁莽和傻气。但有一点:他粗中有细,所以所有的运气都让他给撞上了。而这些运气又都离不开一个地方——灵泉洞。因为跌了一跤,金虎发现了一个新洞,这一发现就此改变了他的人生。新洞不仅是他的避难所,让他躲开了乱世的杀戮,而且还给了他智慧和爱情。危难之际,新洞又让他和小兰绝处逢生,把他们引向了一个叫阎王脑的世外桃源。这里不仅山清水秀,几乎与世隔绝,而且还有满世界的山珍美味。黄精、菜萋、甘萎、野百合、山葱、山韭、木耳、石鸡、锦鸡、鱼……连土都是能熬出盐来的碱土。用小胖他爹老李洪的话说,“要摆酒席真摆得起来!”有了这么一个神仙也住得的地方,金虎心里就踏实了。回到田家湾,刘承业跑了,村公所、县政府、军队全成了土匪,除此之外还有日寇、游寇。金虎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砸死黑心肝的游寇王天庆,起了刘承业家的粮食,收拾好散兵游勇扔下的枪械,将全村男女老少全部搬进了灵泉洞。他组织大家依托老羊坎(洞天)、阎王脑(福地)作天然屏障,练武、修工事。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分工干活,大灶吃饭,实行起逍遥自在的“共产办法”来。战争、兵燹、灾荒、捐税、徭役,统统不足为惧了。就差没有像水泊梁山那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或者再排排座次什么的了。

这真是一次乡土想象的狂欢盛宴!在这里,灵泉洞和阎王脑已经成了一个隐喻。自古以来,乡村民间、草根社会不正是靠着大自然鬼斧神工打造的洞天福地或者别的什么天然屏障来躲避乱世、寻求自由幸福吗?从赵树理的笔下,我们居然也看到了这样一幅乡村理想的狂欢场面。而且是在一九五八年,按当时的逻辑,它显然是偏离政治意识形态逻辑的,因为革命起源和发展的神话从来都只有一个指向,哪里可能容得下“山大王”式的民间立场。至少从主观意图上,我们相信赵树理不会去曲解革命的起源神话。但在客观效果上,赵树理的确放纵了自己的想象。的火热,让他的精神、心理、思维飘逸起来、飞扬起来,在不经意间回到了古老的传统乡土,漫游了一回艺术的乡村、情感的乡村。在这里,《灵泉洞》的下部是什么创作意图已经不重要了,没有必要纠缠于原本就不存在的东西,更不必用它去证明什么。《灵泉洞》的上部已经用它想象的盛宴,让读者在古老乡土的回忆中获得了一次审美的餍足。如果真有黄修己所说的那么一个下部,《灵泉洞》上部反而不能卒读了。

《灵泉洞》是一部引人入胜的长篇评书体小说,它运用了叙、明、暗、惊、掩、缝等多种评书笔法,上过书场,获得过说书人和听众的激赏⑩。但即使是在它的叙事技巧上,我们也能够发现赵树理想象力的活跃。在金虎带领众乡亲入主灵泉洞、阎王脑后,一直不显真身的叙事者突然出现了,这是有点犯忌的。一般来说,评书的作者或说书者往往要故意隐去叙事人的踪迹,好以一种更客观的姿态逼近真实,让听众完全进入关于“真实”的幻想。而赵树理在展开乡土的狂欢场面描写时,却再也按捺不住,他有意要露出痕迹,以此呼应火热的时代精神。这样的地方共有三处,一处是在阎王脑提到种山药蛋时,特意点到。另两处在结尾,一处是“共产办法”,另一处是说书人出场,以担心误了“劳动锻炼”的方式结束全书。这其实是一种在评书中不大常见的浪漫笔法。说书人沉浸并陶醉于现实,在讲述历史时,特意强调讲述这种历史的历史,让读者或听众从对历史真实的想象中回到现实,从而在另一个呼应现实的真实层面,建立起历史与现实的意义关联。从说书人现身的笔法和语气中可以看出,在想象乡土的狂欢盛宴时,赵树理有多么活跃。以至笔法、语气都变得自信了、诙谐了、调皮了、天真了,活脱脱一个返老还童的赵树理。

《灵泉洞》是个奇迹,它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激活了赵树理的想象。虽然后期赵树理逐渐冷静起来,并以他习以为常的表象思维方式完成了灵魂的自我救赎,写出了《“锻炼锻炼”》《实干家潘永福》《套不住的手》等传世之作。但从审美的角度,《灵泉洞》仍可算得一个经典。它用浪漫笔法,在主流意识形态的狂热语境中成功地嫁接了一回民间社会的价值立场,使作品具有了反讽的意味,这在赵树理的创作中非常罕见。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P40.

②③⑥赵树理.赵树理文集第4卷.[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0.P1834.P1833.P1831.

④⑤黄修己.赵树理评传[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P203.

⑦戴光中.赵树理.[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7.P138.

⑧孙犁说赵树理的小说“过多罗列细节,有时近于卖弄生活知识,遂使整个故事铺摊琐碎。”参见:孙犁.谈赵树理.[A]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赵树理专集[C]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P83.

⑨高捷等.赵树理传[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2.P61.

⑩陈荫荣.《灵泉洞》的评书笔法.[A]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赵树理专集[C]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P4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