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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文学论文:谈论鲁迅早期思想与文学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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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文学论文:谈论鲁迅早期思想与文学翻译

本文作者:李春

一作为新伦理的科学

受晚清科学救国思潮的影响,青年鲁迅除了学习自然科学外,还尝试了科幻小说的翻译。他在这方面的主要成绩,是翻译了凡尔纳的《月界旅行》(1903)和《地底旅行》(1906)。《月界旅行》是根据井上勤的日译本转译的。该小说讲述的是美国的一群天文爱好者在亚电等人的带领下,克服重重困难,制造飞船并成功登上月球的故事。与同时代人相比,鲁迅对“科学”有不同的理解。洋务派将中国的被动挨打归因于科技的落后,提倡实业救国。维新派则认为,政治制度的落后才是主要原因,因此需实行君主立宪。在时代风气的影响下,青年鲁迅曾在江南水师学堂和南京路矿学堂学习自然科学技术,后又到日本学医。然而,鲁迅逐渐认识到,科学不仅仅意味着一系列的知识,“科学乃是伦理甚至精神问题了”。5在翻译《月界旅行》时,鲁迅的初衷并不是要普及科学知识,而是想要倡导一种新伦理、新精神。在《月界旅行•辨言》中,他便从这个角度来解释这部小说。他指出,人类依靠理想、意志和科学技术,正逐步地征服自然,因此,是“有希望之生物也”。而小说作者正是“以其尚武之精神,写此希望之进化者也”。鲁迅希望通过这部小说来证明人的精神力量和认识能力的伟大,使读者“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导中国人群以进行”。6因此,鲁迅特别重视小说的审美效果,而有意排斥其科普功能。他指出,“胪陈科学”,会导致“常人厌之,阅不终篇,辄欲睡去,强人所难”的局面。要激发读者的兴趣,必须“假小说之能力,被优孟之衣冠”,因此,便需要“掇取学理,去庄而谐”,最终“使读者触目会心,不劳思索”。7为了达到这一目的,鲁迅对小说做了一些增删改易。首先,在文体上,鲁迅采用了章回体。这也是晚清翻译小说的普遍性做法。鲁迅的译本每一回都有回目,在很多回的结尾有回末诗,又有“究竟为着甚事,且听下回分解”这样的套语。其次,在内容结构上,鲁迅对原文的各章进行了“截长补短”。他删掉的章节主要是原文第五六两章。这两章讲的都是人类对月球的认识,属于一般知识的介绍,没有情节的推进,难免让“常人厌之”。同时,他还对不少章节进行了合并。比如,原文第三章讲巴比堪的报告所引起的反响,第四章讲剑桥天文台的建议,而在鲁迅的译本中,这两章被合并为第三回。这些被鲁迅合并的章节,大体上都属于一个故事单元。为了满足章回体小说在叙事上的紧凑性,鲁迅尽量将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浓缩在一章里。在随后翻译的《地底旅行》中,鲁迅也采用了同样的处理方法。最后,在语言上,鲁迅采用文白混杂的形式,并做了删削。他说:“初拟译以俗语,稍逸读者之思索,然纯用俗语,复嫌冗繁,因参用文言,以省篇页。其措辞无味,不适于我国人者,删易少许。”8这样的处理,显然也是为了便于读者的接受。在这一时期,鲁迅的译作不多。他最感兴趣的,是科幻小说中所蕴涵的探索、进取、求真的伦理精神。他的翻译,只是为了传递这一精神。而对翻译这种行为本身,鲁迅还没有来得及思考。

二“比较既周,爰生自觉”:比较文化视野与翻译的使命

1906年幻灯片事件后,鲁迅开始反省科学救国的理想,并开始从比较文化的视野来重新审视中国的历史危机。在这一比较文化的视野下,鲁迅的翻译观也发生了飞跃。沿着早期从伦理、精神的角度来认识科学的思路,鲁迅开始反思科学的局限性。在《科学史教篇》中,他赞赏了科学的发达给人类带来的进步。但对于中国的“兴业振兵”之说,鲁迅认为,这种主张实际上“仅炫于当前之物”,“惟枝叶之求”,只看到了西方科学发达的表面现象,却“无一二士寻其本”,违背了“进步有序,曼衍有源”的发展规律。他提醒人们,片面地追求科学技术,则“所宅不坚”,不能长久,而必须追寻科学得以发达的文化根源。他认为,“教宗学术美艺文章”,“均为人间曼妙要旨”,必须与科学协同发展:顾犹有不可忽者,为当防社会入于偏,日趋而之一极,精神渐失,则破灭亦随之。盖使举世惟知识之崇,人生必大归于枯寂,如是既久,则美上之感情漓,明敏之思想失,所谓科学,亦同趣于无有矣。9鲁迅认为,社会的健康发展,决不能“入于偏,日趋而之一极”。仅仅注重科学,就容易造成人“精神渐失”,而最终,失去了文化的沃土,科学也必然“同趣于无有”。在随后的《文化偏至论》中,鲁迅更深入地阐述了这一思想。他首先再次批评了洋务派“竞言武事”的救亡思路。他的批判,并不是从兵工科技对挽救危亡无效这一角度出发的,而是着眼于社会、文明的进步:“夫以力角盈绌者,于文野亦何关?”他认为洋务派只知道学习西方的兵工技术,却不知道与古人相比,不过是杀戮的机械先进了一些而已,根本无法显示人类的进步:“则曷弗启人智而开发其性灵,使知罟获戈矛,不过以御豺虎,而喋喋誉白人肉攫之心,以为极世界之文明者又何耶?”10然后,他又批判了维新派发展实业的主张。他认为在“国若一日存”的情况下,发展实业,或许能够“广有金资,大能温饱”,但如果“怙恃既失”,就有可能“被虐杀如犹太遗黎”11,而更严重的后果还在于,这会助长人们自私自利的思想,并不能真正改善人们的生活。

三“内曜”与“心里的烦闷”

鲁迅带着一种更明显的译者身份,逐渐成长为五四时期最重要的作家。从1909年起,他的翻译作品主要有:《域外小说集》(短篇集,1909,与周作人合译)、《一个青年的梦》(剧本,1920)、《工人绥惠略夫》(中篇,1922)、《现代小说译丛》(短篇集,1922,与周作人、周建人合译,其中鲁迅译9篇)、《爱罗先珂童话集》(1922)。这些作品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表现内心的挣扎和苦闷的,另一类则是反战文学。鲁迅对这两类作品的翻译热情,也能够在他的思想体系中找到归属。首先,鲁迅热衷于翻译表现内心纠葛的作品,与他对科学的反省,对实利主义的批判,对人的内部精神生活的重视有关。在1908年的《破恶声论》中,鲁迅将他的文化解决方案,又在精神层面上做了更为详细的引申。这一解决方案在精神层面上的一个核心要素是“内曜”。鲁迅指出,中国未来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少数“知者”身上,必须由他们对后觉者进行启蒙:“属望一二士,立之为极,俾众瞻观。”而这些“知者”率先的觉醒状态,便是所谓“内曜”:“内曜者,破黮暗者也。”这种觉醒是一种真正的自我意识的确立。它的发生,有时需要一定的“外缘”,但一个人对于内心的忠实,坚持独立的选择,不为外界的毁誉所左右,才是更具决定性的因素:“诚于中而有言;反其心者,虽天下唱和而不与之言。”18这种精神上的独立,恰恰是19世纪的文化所缺乏的。鲁迅认为,物质文明的兴盛,导致人们更重视实利,为此常常不敢坚持己见,而外界社会,也会对不合时宜的思想和行为加以压制,长此以往,便造成了个体精神的苓落。他在《文化偏至论》中批评维新派立宪国会的主张时就指出,西方的民主制度存在着“借众以陵寡”的危险,让人丧失自我,“皈依于众志”,19而更多的人则是“假是空名,遂其私欲”。20因此,他特别赞赏尼采、叔本华等人“仅于客观之习惯,无所盲从,或不置重,而以自有之主观世界为至高之标准”,“思虑动作,咸离外物,独往来于自心之天地,确信在是,满足亦在是”。这便是“渐自省其内曜之成果”,从“物质万能之说”中觉醒过来,张扬个体内部精神生活的结果。21这不但是20世纪文明的主流,而且,对当下中国的救亡事业来说,也是急需的:故今之所贵所望,在有不和众嚣,独具我见之士,洞瞩幽隐,评骘文明,弗与妄惑者同其是非,惟向所信是诣,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毁之而不加沮,有从者则任其来,假其投以笑傌,使之孤立于世,亦无慑也。则庶几烛幽暗以天光,发国人之内曜,人各有己,不随风波,而中国亦以立。22在鲁迅看来,当下急需少数“不和众嚣,独具我见之士”能够挺身而出,探索真理,通过“评骘”比较,批判地接受不同的文明,作为启蒙资源,“烛幽暗以天光,发国人之内曜”,启发更多人的觉悟。在这里,鲁迅暗示了这种先觉者可能的遭遇。他们有可能被世人称赞或者诋毁,有可能被追随,有可能被孤立。但在任何情况下,先觉者都不应该随波逐流,趋炎附势。鲁迅认为,很多天才(性解)就是这种为真理而不惧抗俗的英雄。他们往往为世所不容,尤其是在传统中国。统治者为了“保位”,百姓为了“安生”,都不允许“有人撄人,或有人得撄者”,“性解(Genius)之出,必竭全力死之”。23《摩罗诗力说》中介绍的拜伦、易卜生等人,都是这样的天才。而在鲁迅后来的翻译和创作中,也有不少表现这类人格的。在《域外小说集》序言中,鲁迅也在呼唤着这样的天才: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使有士卓特,不为常俗所囿,必将犁然有当于心,按邦国时期,籀读其心声,以相度神思之所在。则此虽大涛之微沤与,而性解思惟,实寓于此。他希望自己翻译的文学作品,能够让少数“卓特”之士,“不为常俗所囿”,领会其中独特的“心声”和“神思”,由此培养一种天才(“性解”)的精神品格。这里的“心声”也是鲁迅的文化解决方案在精神和美学上的重要投射。一个人在觉醒之后,不可避免地会通过言语来表达自己的内心:“其言也,以充实而不可自已故也,以光曜之发于心故也,以波涛之作于脑故也。”24这就是所谓的“心声”。它是内心的真实表达:“心声者,离诈伪也。”25如果每一个觉醒的个体都能够发出自己的“心声”,让自己成为自己的主宰,那么,一个独立的个体就真正诞生了。这种“心声”也会感染他人,“发国人之内曜”。而如果人人都能够发现自我,那就会迎来群体的觉醒:“盖惟有声发自心,朕归于我,而人始自有己;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觉近矣。”26因此,少数天才发出“心声”,真实地表达自我,是开展启蒙工程不可避免的步骤。

四“反诸己”与世界主义

关注内部的精神生活,让鲁迅对描写“心里的烦闷与生活的暗淡”的作品产生了热情。如果说,这些色彩暗淡、基调悲观的作品,反映了鲁迅思想和精神中黑暗的一面,那么,鲁迅对反战小说的翻译热情,则显示了其光明和积极的一面。从《域外小说集》开始,反战题材的文学作品,便成为鲁迅翻译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同样能在鲁迅的思想体系中找到根源。鲁迅指出,疗救19世纪以来文化的偏至以及实现中国的民族独立,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转向主观的精神生活,促成“内曜”的发生。然而,如果没有一种合理的精神秩序,个体之间就难免产生冲突,压迫与侵略的现象就不能完全消除。因此,真正的觉醒,不但包括自我意识的发生,还应该包括对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合理关系的想象。在《破恶声论》中,鲁迅将部分民族主义者表现出的以牙还牙式的“崇侵略”的倾向,归结为“恶声”之一。他认为这是一种“兽性其上”的表现。但他没有简单地否定人类的兽性,而是认为,一方面,人类的兽性不可能得到消灭,它一开始就存在,虽历经进化,但“古性伏中,时伏显露”,另一方面,兽性也不应该被消灭,因为它对于个体的存在是必须的,如果和平日久,则“民性柔和,既如乳羔”,42一旦遇上兽性者入侵,则无法自保。因此,他反对托尔斯泰式的和平主义。真正解决侵略问题的出路,需要精神上的“反诸己”:“不尚侵略者何?曰反诸己也。”43“反诸己”这一精神活动,“意味着主体进入与他人、与异己者的关系中落实和体会‘人不乐为皂隶之心’”,然后再反过来建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由单一关系的存在而发展为一种相互关系的平等存在”。44因此,它的真正目标,不是让被侵略者取代侵略者的地位,而是让双方在精神上彻底清除“强/弱”、“主/奴”的二元对立模式,将一切他者视为平等的存在。而如果将这种个体间的精神秩序,推及到社会,以至文明、国家关系的层面上,不但中国可以摆脱受侵略的处境,而且整个人类也将彻底根除侵略现象。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鲁迅对反战小说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域外小说集》中迦尔洵的《四日》,是鲁迅翻译的最早的一篇反战小说。该小说以俄土克里米亚战争中一位俄国士兵伊凡诺夫的口吻,写其受伤后被被遗弃荒野四日并最终获救的经历。在荒野中,面对被自己刺死的土耳其人的尸体,伊凡诺夫反问:“斯人浴血死,定命又何必驱而致之乎?且何人哉?彼殆亦——如我——有老母与?每当夕阳西匿,则出坐茅屋之前,翘首朔方,以望其爱子,其心血,其奉养者之来归也!”最后,他领悟到自己与他“皆同也”,对发动不义战争的统治者提出了批判。这种精神上的“反诸己”,与鲁迅在《斯巴达之魂》中对战争的歌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中,保加利亚作家跋佐夫的《战争中的威尔珂》也是一篇反战小说。小说写俄土战争期间,巴尔干半岛的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两个兄弟国家也卷入了战争中。保加利亚的威尔珂立下军功,受到了表彰。然而,“只有一件,这简单的农夫不能懂:人为什么和塞尔比亚人打仗呢?”在后记中,鲁迅明确地批判保加利亚的文学,“因为历史的关系,终究带着专事宣传爱国主义的倾向”。45而这一篇小说的主人公,因为也将“塞尔比亚人”视为平等的存在,对狭隘的国家观念和战争产生了质疑,因此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鲁迅翻译的武者小路实笃的剧本《一个青年的梦》,也是表达反战思想的。这部剧本写的是一位青年(“为了人类的命运不怕十字架的人”)在一位“不识者”的带领下,参加各种反战活动的经历。在第一幕中,“不识者”带青年参加了一场由亡魂们举行的“平和大会”。在战争中死去的各种人物分别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表达了对战争的厌恶、对“国家”的质疑,原来敌对的双方互相表达了悔意,握手言和,“很愿意做兄弟”。其中,“鬼魂五”说:“我们至少也须尊重别国的文明,像尊重本国的文明一样。和别国交情好,尊重别国的文明,比那拿别国做成亡国以来,不知道于我们多少利益。”青年也认为,消灭战争的方法就在于:“不用国家的立脚地看事物,却用人类的立脚地看事物”,认识到“民族的互助,才能增进幸福的事”。第二幕和第三幕则探讨了消除战争的方法。一个乞丐主张通过“爱”来打破这个“国家主义时代”和“金钱万能时代”,建立一种新的社会秩序:“这秩序不可站在金钱的上面,不可站在憎恶的上面,该站在爱的上面,大家的幸福上面。”而一个画家则希望通过“美”来改变世界:“知道我的事业,是将人类和运命打成一气的事。”青年则主张一种普遍的人道主义立场,而不是国家的立场:“只要不从国家的立脚地看事物,却从人类的立脚地看事物,各国的风俗和习惯,在或一程度调和了,各国的厉害,也在或一程度调和了,不要专拿着我执做事的时代一到,战争也便会自己消灭了。”在第四幕中,“不识者”带领青年观看了一出反战剧。该剧以拟人化的方式,再现了“一战”爆发的整个过程。演出结束后,剧作者乞丐出场,再次重申:“世界的民众成了一气的时候,从根底里握住手,那时战争便许自然消灭了。”

五结语

在短暂地尝试了科幻小说翻译之后,鲁迅以反思科学救国思潮为契机,开始从比较文化的视野来重新认识中国历史危机的根源,并相应地提出了一种文化上的解决方案,又将这一方案深入到了精神的层面上,并最终落实为一种美学方案。鲁迅反对科学崇拜所带来的实利主义,认为这是中国遭受西方侵略的文化和心理根源,主张通过文化的比较和综合,来超越19世纪以来的物质文化所引发的心灵的偏枯,滋养出一种健康完整的人格。这种人格的养成,一方面需要催生个体的自我意识,另一方面也需要这些觉醒的个体具有精神上的平等意识。而这两个方面,也相应地投射在鲁迅的翻译热情中:一方面,他注重表现内心的纠葛的作品,另一方面,他注重主张人类平等的反战文学。在翻译对象的选择上这种鲜明倾向性,表明在鲁迅那里,翻译已经超越了个人趣味或者文学本身,而承担着解决历史危机,重塑历史的重大使命。而鲁迅的创作也受到翻译的极大影响,这使得中国新文学从诞生之初,就处于一种跨文化的语境中,并对中国乃至整个世界的现代性做出了承担。这无疑是中国新文学留给我们的宝贵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