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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清理批判中国20世纪90年代艺术批评中的亚人类价值观念,如东西方话语的称谓、本土化与国际化、民族性与世界性、边缘艺术与主流艺术,原因在于:它无意识地阻碍着实验水墨这一当代艺术形态的开新推进。此间实验水墨艺术的创作或批评,原本不应停留于确认所谓的汉民族文化身份上。作为一种亚人类价值观,民族文化身份的艺术意义阐释,在最低层面抹杀了艺术的个体性原则,在最高层面和艺术的人类性理想相对立。它拒绝护守当代文化的多元化价值观及其差异性的理念。在人类正在走向全球化的今天,实验水墨艺术,最要紧的是脱离东方、本土、民族、边缘乃至中国之类亚人类价值观的囿限,使艺术家在最低层面(非最低境界)创造出更多个人化的艺术语言图式,以在最高层面凭藉多元图式并进的样态,介入人类现代文化的建构之事业。
事实上,实验水墨在当代文化中的地位,建立在它对艺术语言图式的创造性贡献上。但不少实验水墨艺术家,在艺术观念上无现代性的认同。他们更多的是在延续传统水墨负载的文化理念。当然,我们并不是说:实验水墨,因为与传统中国画的内在相关性而不能呈现现代人的精神处境。目前,它在创作和批评上,应远离的误区在于:中国画传统封闭的亚人类价值观情怀,一种仅仅把水墨艺术体认为东方的、本土的、汉族的而不是个人的、心理的、精神的、人类的开放价值情怀。1)否则,“‘水墨’——作为民族绘画标志在现在乃至更远的一个时期,都无法摆脱其被压迫的地位,而企图以‘水墨’加当代方式以创造当代艺术的中国‘身份’,容易导致第三世界文化的巫术性的发扬光大,所以‘现代水墨’不但使中国画概念——在被批判中日益扩张其边界,以至作为其概念已不再具有种族防御职能——重新被修复,而且为了这种防御(今天称为身份差异)职能,而建立了‘观念水墨’的形上学。”2)
由于艺术批评中的亚人类价值观,当代艺术中的实验水墨,丧失了作为个体生命的一种精神样式的独立性和自足性;实验水墨艺术家,降格为汉语思想前定的传承者而被其他艺术形态的艺术家认定为文化传统的保守者。一些批评家,仅仅把实验水墨的文本当成自己向当代文化发言的引子、借口、手段,即海德格尔所说的工具性上手物。他们在艺术批评的亚人类价值观束缚下,从意义阐释方面迫使实验水墨就范于汉语思想本有的艺术工具论文化传统。这正如政治波普、玩世写实90年代在艺术界的处境:前者在反抗本土意识形态专权的过程中,投入了西方后殖民意识形态的怀抱;后者在不满于现实生活中,充当了将世俗生活神圣化的呈现者。它们未能离弃汉语思想自古及今的艺术工具论阐释体系。
诚然,实验水墨艺术家,沉湎于亚人类价值观光芒中,其作品不可避免地带有体现这种价值观的符号、语素。但是,如果艺术家能够自觉将实验水墨当作表达个体生命存在的精神样式,如果批评家换一种批评范式即感性文化批评审视实验水墨,也许我们将会从中发现另类的意义景观。
1.感性文化批评的定义
感性文化批评,源自我们对艺术批评中的亚人类价值观的反省,它在批评实践中首先应极力避免后者所体现出的不上不下的批评言述,应在最低层面返回个人性的艺术语言图式、在最高层面直指人类性的艺术观念图式。它把艺术当作是和形上、宗教相差别又相关联的个体生命的精神样式,把艺术书写看成艺术家在意识生命中的从自我越界走向超我的过程。在心理学的意义上,艺术对于个体生命而言,和形上、宗教一样,起源于人对自我超越以实现与他人的社会共在的需要。这里,无论抽象还是具象,无论表现还是再现,无论装置还是行为,都是艺术家突破意识生命进入以社会为域界的精神生命和他人对话的手段。当然,艺术的超越方式,取决于艺术家选定的原初图式,和形上、宗教有别。形上以原初观念、宗教以原初信仰为方式。3)艺术家成熟的标志,在于他是否创造出仅仅属于自己又为人类同在者全体(包括历史生者、死者、将来的人)分享的原初图式。4)这种图式,拒绝模仿前人,也拒绝被后人模仿。感性文化批评的第一任务,就是要从艺术家的文本中发现原初图式,阐明其发生的心理的、社会的、历史、自然、语言的根源。
原初图式的呈现,或许在艺术家一个时段内的系列作品里,或许在艺术家一生的间断创作历程中,根据个别艺术家理解原初图式背景意义的差异,有的艺术家终生致力于穷尽一种原初图式的无限可能性,有的致力于几种原初图式的交替开掘。但无论原初图式的延续、转换,其心理学的根源,都只能是意识生命向精神生命凸显的需要而非任何外在的、肉身的本能持定。具体地说,后一种情况,表现在艺术家屈从于经纪人的迫使和内在肉体生命的感官享乐,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若放弃早已穷尽的原初图式,探索新图式的可能性,其经济收入会断缺。因此,原初图式的谨守、转换,考验着艺术家的诚实、勇气。
感性文化批评的前提,立足于批评家对艺术文本敏锐的感觉。但唯有感觉,也构不成感性文化批评。批评家的感觉,要在和艺术文本、艺术家的生存状态及文化背景的反复参照中感性化,使艺术家的图式创造工作获得差别性与相关性的规定。这种规定性,即中国当代艺术丰富的具体差异性。它表现在艺术家和其他文化形态的创造者之间,表现在艺术家之间,表现在艺术文本之间。一句话,感性文化批评,必须竭力追问艺术文本、艺术家、艺术书写在心理、社会、历史、自然诸层面的根源,认信这些层面不可替代的价值。
以上的论述,我们只言及感性文化批评的观念定位。我们有必要从操作层面,展开感性文化批评的实践域界。
2.图式描述的精确性
既然原初图式在作品中的出现是艺术家差别于形上思者、宗教信徒的标志,既然原初图式是艺术家个人性言语转向社会性语言的开端,那么,感性文化批评的实践者,就需要精确描述原初图式,使艺术家在长时段的系列作品中,呈现出的原初图式得到唯一的语言阐释。尽管艺术家在作品中建构的原初图式有时模糊不清,但批评家的责任,除了指证这种事实导致敞现艺术文本的意义混乱外,他理应开启隐匿于文本中的原初图式发生的种种可能迹象。
原初图式在艺术作品中,不是直截了当孤立地存在着。它融汇于作品的结构、色彩、声光、时空、场景中。如何将这些构成要素或曰图式因子准确描述出来,属于感性文化批评的实践者最基本的能力。
图式描述的精确性,目的在于让感性文化批评的操作者更好地对艺术作品展开本源性的、逻辑性的、深度性的意义阐释。
3.意义阐释的原则
意义阐释的本源性,指批评家关于艺术作品的意义维度的言述,必须植根于它的图式结构。任何远离艺术作品的批评行为,都是一种批评话语的强权暴政。因为,批评家的这种行为,把艺术家的劳作当成实现自己话语权力的手段,致使艺术作品丧失了独立的存在价值、沦为工具性的上手物。正是在此意义上,感性文化批评和一般文化批评的差别,显得不言自明。它属于对象性的而非主观性的批评,作品意义阐释行为的发生、展开,紧紧依存于其内部的图式构成。
不过,在实践中仅仅死守关于作品意义阐释的本源性原则,也会使感性文化批评倾向于狭隘的感觉、随想,如目前滥觞于批评界的艺术新闻写作。它于艺术在学术思想层面的推进毫无意义。
作品意义阐释的本源性敞现,只是批评家工作的开端而非终结,这种工作需要进一步建立在作品意义阐释的逻辑性、深度性的原则上。
意义阐释的逻辑性,意味着批评家从作品结构中引伸出的原初图式和所指意义,不但是彼此内在相关的,而且他还要指出它们在何种规定性上相关的必然性。感性文化批评,拒绝下面列举的言说,如“在某种程度上、在一定意义上”之类。批评家有责任打开作品中的这种具体的“程度”、“意义”。另外,意义阐释的逻辑性原则,迫使批评家取向不多不少的写作。即使文章中出现精妙绝伦的语句,只要同作品的图式结构无关,他得勇敢地删除。同时,批评就是尽可能无限地言述出和作品图式结构相关联的意义维度。
意义阐释的本源性原则是历时性的,其逻辑性原则属于共时性。这种共时性,强调从作品图式结构引伸出来的意义与意义之间的内在相关性。它实现在感性文化批评关于作品意义阐释的深度性原则中。逻辑性原则,仅仅是批评的形式要求。作为个体生命的一种精神样式,无论艺术作品的图式结构或色彩构成,都和艺术家的意识心理世界中的潜我意识、自我意识、超我意识存在必然内在的瓜葛。其次,它们还是艺术家的精神生命、他与社会中的他人共在的凭据。由艺术作品的原初图式所敞现出的艺术家的精神样式,作为个别的艺术作品究竟对他人的共在会有何种影响,这需要批评家在自己的批评实践中言明。再次,艺术作品不但是艺术家、而且是历史中的同在者全体相遇出场的媒介。在艺术家的存在可能性结束后,艺术作品将艺术家的精神生命吸纳到文化生命中。这种对象化于批评实践,即批评家的艺术史、文化史写作。个别作品在何种程度、何种维面享有艺术史、文化史的价值,批评家有必要彰显出来。最后,艺术批评,关涉到艺术作品对象的物性与媒材的物性。
从心理、社会、历史、自然诸层面展开关于艺术作品意义阐释的深度性原则,在逻辑上共同服从于内在相关的理据,但不是每件作品都会呈现出这四层深度意义。注释:
1、艺术批评中的亚人类价值观念,在实验水墨的评论中格外盛行,其批评表述如:“水墨画(理应内含作为水墨画之延续的实验水墨——引者注)在中国历史上不只是单纯的造型艺术样式,而是这种社会文化礼仪的一部分,这是水墨画区别于其他画种的重要标志之一,在新保守主义条件下成为它的独特优势。”“水墨画作为民族身份的符号和文化礼仪,其媒材本身构成了水墨画的本质特性,是不可互换和替代的,它是中国‘文化生物链’中的一环,它是具有象征性的,一旦水墨媒材失落,也就意味着中国‘文化生态灾难’(民族身份的失落和在全球角逐中的溃败)的降临。”见易英:《新保守主义与水墨发展战略》,文章刊于《二十世纪末中国现代艺术水墨走势》丛书第3辑,第126页,黑龙江美术出版社,1996年。如果按照易英的言述逻辑,始于古希腊的油画在文艺复兴昌盛于意大利而最终传入中国,岂不是古希腊文化生态灾难到来的征兆么?
皮道坚先生在同书第7页的《水墨性话语与当下文化语境》一文中,指出了关于实验水墨的亚人类价值观批评的心理后果:“如果说传统的水墨性话语面对现代生活的主要尴尬在于它的语境消失和语词匮乏,则力求完成自身的现当代转换以关注和表达当下存在的水墨性话语,它所面对的正是这种以西方知识为背景的话语强权,以及沉浸在与世界文化接轨的虚幻自慰中的殖民文化心态。”
2、王南溟:《‘身份’的牢笼:水墨与第三世界文化》,《美术界》1997年第6期。
3、至于形上、宗教的规定性,参见拙文“形上的对象、语言、使命的超验性,及其与哲学的差别”,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3年6期,成都。“宗教的对象、语言、使命”,载《宗教·哲学·艺术》文集,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