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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审美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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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审美假象

[摘要]席勒把艺术的本质规定为“审美假象”,由此把艺术和实在对立起来,试图通过艺术的理想性使人们摆脱现实生活中物质欲望和权力机制的束缚,修复人性,实现人的平等交往和自由。席勒的“审美假象”论是对现实和人类文明弊端的深刻批判,但其美学上的激进主张恰恰折射出其社会实践层面上的保守立场。

[关键词]席勒;审美假象;审美批判

《审美教育书简》(下称《书简》)深刻地影响了西方现代美学的进程。维塞尔认为:“在18世纪美学理论中构成一个关键性转折点的是席勒的美学理论,而不是康德的《判断力批判》。因为席勒的美学理论比康德的美学理论更多地指出了未来的道路。”哈贝马斯则称它是“现代性的审美批判的第一部纲领性文献”。本文着力探讨席勒在《书简》中提出的“审美假象”概念。首先对“审美假象”概念进行辨析,并梳理其学理背景,其次是分析“审美假象”论的批判性内涵及影响,最后,参照多种美学视角,对席勒“审美假象”论的“先天缺陷”进行批判性分析。

在《书简》第九封信中,席勒就提出了“假象”的概念:“不管你在什么地方遇到他们,你都要以高尚的、伟大的、精神丰富的形式把他们围住,四周用杰出事物的象征把他们包围,直到假象胜过现实,艺术胜过自然为止。”这里把“假象”和“艺术”并置,并分别同“现实”、“自然”相对,就已经指示了艺术和假象之间的内在关联。在第二十六封信中,席勒则明确将其表述为一个美学命题:“鄙视审美假象,就等于鄙视一切美的艺术,因为美的艺术的本质就是假象”。席勒同时也强调“审美假象”不同于“逻辑假象”。“逻辑假象”混淆现实,具有欺骗的性质,而“审美假象”自我显明为“假象”,当然谈不上“欺骗”。

我们有必要先对“假象”(Schein)作一番辨析。该词在德语中有“光辉”、“外表”之义,而“外表”则多有“表面现象”和“靠不住”的意思。仅以《书简》中“Schein”翻译来说,依笔者所见,就有三种:一是“假象”,如冯至、范大灿的译文和缪灵珠的译文(《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二卷);二是“形象显现”,见于朱光潜先生所著《西方美学史》;三是“外观”,如徐恒醇的《书简》译文、蒋孔阳《德国古典美学》等。自康德之后,“Schein”成为德国哲学(美学)的常用词,除席勒外,它在黑格尔、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阿多诺等人那里也是非常重要的概念。比如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所说的“日神之梦境”即是“Schein”。需要注意的是,尼采突出了这个词的“光辉”之义,翻译者或译为“假象”(缪朗山),或译作“外观”(周国平)。海德格尔对该词的使用也往往突出其“光辉”之义,其著作的中译者通常将其译为“假象”或“闪耀”。

笔者认为,单就词义论,将“Schein”翻译为“假象”、“外观”、“形象显现”都没有什么不妥。但从上面的论述可以见出,虽然该词兼具“外表”和“光辉”二义,但在不同的美学语境中有不同的侧重:或是“非实在性”之义,或是“光辉”之义,或是二者并重。席勒用“Schein”规定艺术的本质,既是以此来反对那种视“美的艺术”为“消遣之物”的轻视态度,同时也是要为艺术确立不同于自然科学真理模式的“真理”。正像伽达默尔所说:“把审美特性的本体论规定推至审美假象概念上,其理论基础在于:自然科学认识模式的统治导致了对一切立于这种新方法论认识可能性的非议。”伽达默尔在此还指出,通过把艺术的本质规定为“审美假象”,席勒成为第一个确立“艺术立足点”人。在更大的意义上,它刻画了精神科学相对于自然科学的独特要素的特征。由此可见,席勒把“Schein”同“现实”相对立,同科学上的“真实”相对立,具有争辩性,是对审美之“非实在性”的强调,所以我们认为将其翻译为“假象”很妥帖,而若将其译为“形象显现”。虽很仔细,但略显冗长。尼采所谓的“Schein”则既强调“日神”的“光辉”之义,又强调梦境的“非实在性”,翻译成“外观”很恰当;而海德格尔在使用“Schein”时,“光辉”之义较为突出,译为“显耀”或更合适。这里多有妄断,因为翻译讲求的是灵活变通。

席勒的“审美假象”论直接源自康德。在《判断力批判》第53节中,康德宣称:“诗的艺术随意的用假相游戏着,而不是用这个来欺骗人,因它自己声明它的事是单纯的游戏,虽然这些游戏也能被悟性在它的工作里合目的地运用着。”(着重号为引者所加)此处的“假相”就是“Schein”。康德使用“Schein”这个词是为了强调“诗的艺术”乃是一种想象力的自由运作,并且是无功利的。所以康德又说:“在诗的艺术里一切进行得诚实和正直。它自己承认是一运用想象力提供慰乐的游戏,并想在形式方面和悟性的规律协和一致,并不想通过感性的描写来欺骗和包围悟性。”尽管从这些表述来看,席勒与康德非常相近,但如上所论,由于席勒刻意强化了“审美假象”的现实批判性而开辟了美学的新维度。

康德固然也对审美和认知进行了区分,但他并没有刻意为艺术寻找不同于自然科学认知模式的“真理”,而在席勒看来,将艺术之“真理”同自然科学的“真理”相区分刻不容缓。假若用自然科学的真理模式来权衡艺术,那么后者极容易被视为消遣之物。所以席勒说:“要防范知性对实在性的追求发展到一种偏狭的程度,以致美的艺术是假象就对全部美的假象的艺术下一个轻蔑的判断”。但是,在自然科学确凿的实在性面前,艺术和审美又能到哪里去获得自己的“本质”呢?传统意义上的“摹仿”理论是从属于认识论和自然科学真理模式的,根本不可能将艺术“真理”与科学“真理”分开。席勒大胆地宣称“美的艺术的本质就是假象”,看似是对自然科学真理模式的屈服,实则是针锋相对。将“假象”转化为一个纯美学概念,这样一来,艺术的“真理”是“假象”,根本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真理”。这是一个美学理论上的重大突破,因为它将文学艺术从附属于认识论的处境中完全解放出来。艺术的本质虽然是“假象”,但并不意味着它比自然科学的价值就低一等,相反,正因为其“假象”本质,所以它才是正直的、诚实的,自由的,而对假象喜爱的程度则直接表征了人在现实中所获得的自由的程度。艺术的“假象”本质赋予艺术理想性的品格,使得它不会被粗俗的物质现实所玷污。因此,艺术之“假象”本质并未消解掉艺术的价值,反而表明它比一切“有用”的东西更“有用”,它负有更严肃、更神圣的使命。

席勒的“假象王国”构想也是对康德美学的创造性发挥。康德认为:“美的艺术是这样的一种表象方式,它本身是合目的性的,并且虽然没有目的,但却促进着对内心能力在社交性的传达方面的培养。”康德把“社交性”视为美的艺术的无目的的目的性,无所为而为的“功能”。而席勒将艺术的本质确立为“审美假象”,并以此构想出一个假象的、审美的、游戏的王国,正是要开辟一个在其中人们可以自由交往的领域。“假象艺术”乃是“一种深入到人的主体间性关系当中的‘中介形式’”,是一种交往理性。艺术只有作为“假象”,才能真正具有公正无私的品格和公共特征,才能超出现实物质性的束缚,并最终发挥交往功能。“假象王国”是一个审美共同体,在其中,由于没有物质实在性的束缚,没有个体欲望的促逼,没有权力的争斗,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可以自由交谈,个体可以代表族类,人们通过美结合在一起。

康德把“美的艺术”视为天才的艺术,席勒的“审美假象”说也同样是建立在天才的基础上。他所谓的“假象王国”至少在“现时代”尚不可能在现实中实现,而只能寄希望于天才高贵的心灵。康德把天才视为一种“给艺术提供规则的才能”,而席勒则把天才视为一种超绝于物质现实之上的理想人格,它不会因时间流逝而损毁。审美假象的王国是人类在超越了对实在性的追求以后而达到的最高生存境界,是人类文明发展到最高阶段的终结。只有当人拥有最完满的人性,成为“审美的人”以后,他才可能完全不考虑事物的实存,而驻足于活生生的形象世界,满足于单纯的形象所带来的快乐。艺术的天才完全超越时代的“需要”而获得假象王国的垂青,而天才的艺术乃是一个纯粹的假象世界。毫无疑问,所有的艺术天才论都夸大了艺术家的创造性,并把艺术家视为“超人”。所以阿多诺对康德、席勒乃至黑格尔的“天才观”持严厉的批判态度,并指出这种天才观恰恰是“与庸俗的资产阶级意识是协调一致的”。

在美学方法上,和康德一样,席勒凭借的还是先验设定和推断,“审美假象”就是作为一种“美的纯理性概念”被设立的。它被视为人的一个必要条件而从人的感性理性兼而有之的天性的可能性中推断出来的,而它的作用是纠正和引导人们对现实事件做出判断。现时代一般的艺术(同“天才的艺术”相对)还没有达到纯粹的“假象”,因此并没有实现自己的“假象”本质,不是纯粹的“美的艺术”。由此可见,通过先验地为艺术设定一个有待实现的“本质”——“审美假象”,艺术被纳入了一个历史性的维度。艺术的本质之为“假象”,并不是一个静态的规定,而是一个动态的实现过程。这也应该对黑格尔的美学有所影响。

席勒的“假象”说同柏拉图的“理式”说有间接的关联。在《国家篇》和《法律篇》中,对话人之一“苏格拉底”谴责“模仿性的诗”是“理式”的“假象”,亵渎神灵,所以“模仿性”的诗人应该被逐出城邦。席勒在《书简》的第十封信中提到了柏拉图对摹仿性艺术的批评。他反对柏拉图完全用理性规定人性和艺术。在他看来,无论是人性,还是艺术,都是感性和理性的和谐统一,而非理性压制感性。作为游戏冲动的审美用形式克服质料,将感性的东西向理性提升,并最终创造出“活的形象”(审美假象)。人性的和谐只能通过美的艺术和审美才能达到。正因为艺术是“假象”,它才不冒充真实,危害真理(指自然科学的真理,下同),反而帮助人们更好地严守真理和艺术的界限。不仅如此,作为“假象”的艺术还是对实在的超越,甚至比真理更高贵。席勒并不是否定科学“真理”的价值,而是要防止科学“真理”侵入“美的艺术”领域之内。但当席勒把“审美假象”规定一种克服了质料的高贵的形式,并认为它是对现实的超越的时候,又似乎透露出“审美假象”同柏拉图的“美的理式”的隐秘联系。

席勒的“审美假象”说着力于构建一个人与人可自由交往的理想王国,指明了一条通向生存的“素朴性”和“自然”状态的回归之途。海德格尔对此颇为欣赏,认为席勒美学已经有了“生存论”的维度。所以海德格尔宣称:如果说康德将审美嵌入了人的此在的基本状态,而“正是这种基本状态,被席勒把握为历史性的、对历史具有奠基作用的人类此在的可能性条件。”

席勒又是如何通过“审美假象”论开辟现代性审美批判的道路的呢?

法国革命中暴露出来的卑劣凶残的“人性”引起了席勒对启蒙运动遗产的反思。他断定,虽然文明有了长足的进展,但“人性”却没有得到提升。这表明单纯智性的启蒙是失败的,剩下的唯一道路就是以审美来改造和提升人性——培育新的感受力。

席勒的审美批判,不仅是对他所置身于其中的时代现实的批判,而且还是对文明本身所带来的弊端的批判。在他看来,文明的“进步”只表明近代以来人们在认识领域取得了重大的成就,但它同时也带来了对“人性”的损害,造成了近代人的“人性”残缺不全。现时代的人被“束缚在整体的一个孤零零的小碎片上”,严密的分工及等级制度壁垒阻断了人们之间的自由交往,甚至使人们相互为敌。对于个体来说,国家乃是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而已。人不再是目的,而成了手段。“有用”乃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偶像,成为衡量一切事物价值的标准,而心灵的高级需求被忽略了。因此,作为严肃的精神性事务的艺术和审美也必须拜倒在“有用性”的规约之下。对于艺术和审美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威胁。因为艺术和审美的本性是自由,但在“市场”上,艺术和审美的“精神功绩没有分量”。

这些观点成为西方审美批判理论的先声。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所带来的是整个社会现实的全面异化。异化劳动把自我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因而,人具有的关于他的类的意识也由于异化而改变,以致类生活对他说来竟成了手段。这些观点同席勒的批判都很相近。法兰克福学派对现代工业社会的批判也吸收了席勒的见解,比如马尔库塞就称现代文明的现实原则为操作原则。在这种原则的统治下,社会根据其成员的经济操作活动而被分成各个阶层,而对大多数人来说,满足的规模和方式受制于自己的劳动。人们是在为某种设施劳动,并且无法控制这种设施。劳动分工越严密,人就越异化。“人们并不在过自己的生活,而只是在履行某种事先确立的功能。”受到席勒审美批判影响的思想家的名单可以开列出许多,比如齐美尔、韦伯、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直至弗洛伊德,等等。

尽管现实已经败坏,但对于它,还只有美和艺术才能救治。美和艺术的使命就是通过战胜物质性的现实而追寻自己的“假象”本质。美和艺术不需要以“现实”为自己的参照系;它们不仅不接受来自“现实”的评判,相反,它们还要通过高贵的形式来剔除“现实性”,从而成就自己的“假象”本质;也只有经由美的艺术的“假象世界”,才能超越“现实”而达到完全自由的境界。“审美假象”作为一种理想性的“美”必然要归结于“形式”,因为只有“形式”才有“超越性”,才能不被任何现实所制约、不被时间的流逝所毁坏;而“质料”则是来源于现实,并没有永恒的价值。形式通过“克服”质料而使一部艺术作品获得不朽的价值。“在一部真正美的艺术作品中,内容不应起任何作用,起作用的应是形式,因为只有通过形式才会对人的整体发生作用,而通过内容只会对个别的力发生作用。不管内容是多么高尚和广泛,它对我们的精神都起限制作用,只有形式才会给人以审美自由。”

席勒把艺术的本质规定为“假象”,就是同粗鄙的现实生活中对物质性“实在”的崇拜相对抗。这看似是对现实的高傲拒绝,实际上并非如此。作为一个坚定的启蒙主义者,席勒不会放弃启蒙的目标,而只是将其转换到审美的路径。席勒反复强调,艺术家必须生活在社群之中,必须置身于社会的道德和风俗之中,关键在于,他不能被现实驯化,屈服于材料的物质性,而是要蔑视时代的判断、需要和幸福,仰望着法则和尊严。他要用取自高贵时代、甚至超越一切时代的“形式”来铸造审美的“幻象”。“审美假象”的形式“本质”也使它区分于空洞盲目、不受约束的幻想以及幻觉。在席勒这里,“形式”乃是艺术的本质(假象)的本质,其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席勒的美学仍然深深地根植于西方形式美学的传统。

席勒坚决反对超验神的存在,拒绝一切宗教信仰。所以他说:“我信什么教?你举出我的宗教,我一概不信。——为什么不信?——因为我有信仰。”他的信仰就是“美”以及作为“审美假象”的艺术、诗。故而席勒又说:“你只得从尘世纷纭之中逃走,遁入自己心中的寂静的圣所!在梦之国里才能找到自由,在诗歌里才开出美的花朵。”席勒用人的神性尺度取代了超验神的存在,他所谓的“完满的人性”,其实就是指人的“神性尺度”,也就是自由。但是席勒又认为,这种自由并不存在于人的自然本性中,而是一种根据需要设定出来的自由,也即是说。所谓的人的神性尺度也是一种先验的设定。可见,超验神废黜以后所留下的虚空乃是人先验自由的源泉。如果说,超验神与人之间有一个不可逾越的深渊,那么,即便是在超验神被废黜以后,人的实际生活状态和他的理想的存在状态之间仍然存在着一个难以消除的间距,而席勒寄希望于纯粹的“审美假象”来消除这个间距,从而使人完全拥有自己的神性存在。

席勒“审美假象”论对唯美主义运动有重要影响。唯美主义者并不真就是“为艺术而艺术”,他们只不过是利用这个口号来反抗社会对艺术的敌视,并企图经由审美开辟一条通往自由的道路。王尔德把艺术的本质视为“谎言”并指出:作为一门“高贵谎言”的艺术已经衰落了,这是因为科学的“真理”侵犯了艺术的“真理”,实证的价值取代了艺术的“谎言”。作为“谎言”的艺术与道德无关,艺术家的职责就是要“复活那种古老的撒谎艺术”。“撒谎”就是讲述美而不真实的故事,就是追求形式之美。他甚至断言作为“谎言”的艺术是“文明社会的真正基础”。由此可见王尔德所谓的“谎言”与席勒的“假象”之间内在的契合。当然,他们之间存在着实质性差异:王尔德的“谎言”意味着快乐,摆脱精神的重压,“最高的艺术拒绝人类精神的负担”。而席勒的“审美假象”论强调精神性的承担,单纯的感官享受是被排除在外的。

席勒将“审美假象”对立于现实,强化了艺术对当下现实生活的否定功能。但这种否定并不是通过把艺术作为社会认知的载体,而是通过把艺术“提纯”为一种与实在性无关的“活的形象”——以此表征人的自由——来实现的。但在一个分工严密、一切都被市场交换所主宰的社会里,个体被卷进一个仅以追逐财富为目的怪兽腹中,又何谈自由呢?

席勒一方面认为,人们只有经由艺术才能达到最终的自由;另一方面,自由又是艺术的必要条件,艺术是自由的女儿。这种兜圈子的话恰恰表明,即便是艺术这样一种精神性的活动在现实中都难以是自由的。但假若连艺术的自由都被剥夺,自由的火种岂不是完全熄灭了?这会导致丧失神性尺度的人必定处在权力的争夺和欲望的撕扯之中。这就是席勒美学的逻辑。在我们看来,单单强调“审美假象”与现实之间的对立,通过将自身放逐于现实之外所取得的“自由”只是一种美学上的幻觉。而美学幻觉中的自由也并不能成为它在现实中失去的自由的补偿。在这方面,马克思无疑要深刻得多,因为马克思认为:文明的改造只有通过改变现有的社会关系才是可行的。艺术、审美绝不能被“圣化”为精神的“供品”,它作为人的整体性实践的组成部分,和人类的生活应该有着多方面和多层次的联系。艺术固然是人类生存中的必需(当然不是对于所有人),但却并不能担当救赎的崇高使命;艺术可以让人体验到自由,但艺术并不等于自由。

到了20世纪,工具理性的统治更甚,人类的自杀行为(两次世界大战)严重地刺激了阿多诺的神经。在他看来,同一思维乃是导致人类互相残害的真正杀手,而基于同一思维的传统美学必须彻底颠覆。在《美学理论》有关“审美幻象”的章节中,席勒的“审美假象”论成为阿多诺批判的靶子。在他看来,由于席勒还未真正把握住艺术和现实的辩证关系,其“审美假象”理论最终沦落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帮凶。席勒试图通过“审美假象”获得“超越”的路子实质上还是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魔法中打转。其“审美假象”仍然停留在传统的形式美学范畴中,造成了艺术的自我囚禁,完全失去了反抗物化现实的力量,更无从获得真正的自由。只要艺术还保留着令人愉悦的性质和面貌,它就不得不在市场交换逻辑的主宰下重新被纳入资本主义生产和消费的链条之中,成为虚假的自主性(自由)。因此,艺术对现实的否定决不能停留在“形式美学”的范围内,而是要用自己破碎的“面貌”直接表征这个破碎的资本主义物化现实。这要求艺术否定自己的“形象”(“审美假象”),也即它的令人愉悦的一切质素。

哈贝马斯认为,坚持审美和艺术的绝对自主性是不可取的,因为这样做也同样是在加深艺术的危机。当艺术只顾坚守自主性的时刻,“艺术也越发从生活中异化了自身,并隐退到完全不可触摸的自律之域。”德国美学家维尔施曾直截了当地对席勒的美学构想给予完全的否定,他认为:在“日常生活的美学化”已成为现实的今天,继续坚持“艺术”有某种崇高的价值,继续坚持席勒的立场实乃愚蠢之见:“18世纪后半叶以来的审美化纲领,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希望。相反,诸如席勒所言只有审美的人才是完整的人,……以今天这类审美化纲领用来表现自身的形式来看,已变得可疑起来。”

伊格尔顿从“意识形态”角度指出:席勒的美学在“反对这个新兴的社会秩序正在制造的精神荒芜”的同时,也“提出了资产阶级领导权的全新理论的重要成分”。这个见解指出了席勒美学的双重性质。席勒的文明批判是深刻的,现时代的根本特征确实正如他所说,一切被纳入了交换之中,而交换关系用量的多少抹平了质的差异。但他给出的最终诊断——克服文明的弊病在于修复完整的人性——却是虚幻的,而这种诊断本身,恰恰是那个时代意识形态的产物,美学上激进的代价却是实践上的保守。

在弗洛伊德看来,文明的冲突存在于个体的需要和文明进程之间,但为了文明的利益,作为个体的人通常被迫延迟或取消个体性的需求,而艺术则是对这种延迟或取消行为的补偿。同时,艺术也为人们提供机会来分享备受尊崇的情感体验,从而提升人们的认同感。艺术在为人类提供一种共同的文化理想的同时,也使人们从中获得了自恋性的满足。他指出了一个重要的事实是,艺术之所以为人类所必需,就根源于人类身上根深蒂固的“自恋情结”。这提醒我们,尽管人类无法走出这种“自恋”,但却要意识到这种“美学幻觉”的存在,不能过于沉迷甚至人为地强化这种幻觉。席勒美学有着巨大的价值,如前所说,他的“审美假象”确实是艺术理论的重大突破。但他对理想人性的鼓吹,以及他所建构的“假象王国”,则几乎可以看作是一种“自恋性的满足”。

我们认为,美学的根基存在于多数人的日常生活中,而非天才的高贵心灵。席勒的“审美假象”乃是一种美学上的“提纯”,在将当下现实与艺术割裂开来的同时,也是把审美经验封闭在一个孤零零的小岛上(诸种解构理论就是对“封闭性”的消解)。现实中人们的审美需求绝不可能完全摆脱身体的、欲望的甚至是物质性的满足。固然,艺术应该给人提供更高的心灵满足,但这并不能否定艺术所能提供的消遣和娱乐的价值。过于强调艺术或者审美活动的“纯洁性”,恰恰是对艺术和审美活动的“阉割”。

尽管我们仍然相信席勒的断言:“诗的精神是不朽的,它决不会从人性中消失;它只能同人性本身一起消失,或者同人的天赋能力一起消失。”但现在也要意识到:以“假象”来界定艺术的本质,并强调艺术和当下现实生活的截然对立,确乎“不合时宜”,艺术的“本质”以及审美与生活的关系必须重新界定。文学艺术当然不能放弃对现实的批判,但前提是它被更多的人接受。文学艺术在坚持理想性表达的同时,也要将目光放在满足多数人的审美需求上。艺术并没有像席勒、阿多诺所赋予它的那样重大的使命。

但席勒对文明的批判在当代仍然是有效的,某些“文明”的弊端愈发严重。所以,从席勒的美学批判中,我们仍然可以得到诸多的启示。艺术的“面貌”及其价值也必定会在艺术的自我反思同现实之间的辩证关系中发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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