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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先生曾说:“归根结底,文学观念的变迁表现为文体的变迁,文体是文学最为直观的表现。”此言不差。以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极其频繁的复古现象为例,无论每次复古运动的出发点和具体目标有何不同,文体的变革始终是复古者关注的焦点。如果进一步深究,便不难发现,复古者的文体意识在复古运动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甚至决定着复古运动的发展方向。唐代古文运动及明代七子派文学复古运动的发展历程就正好说明了此点。
何谓“文体意识”?按照陶东风先生的解释,即“一个人在长期的文化熏陶中形成的对于文体特征的或明确或朦胧的心理把握。”应当明确的是,此处的“文体特征”实际上指的是既定的文体规范,本文中所谓的文体意识的“强弱”用来指称人们对于文体规范认同或遵守程度的大小。众所周知,唐代古文运动和明代七子派文学复古运动是中国文学史上规模最大的两次复古运动,骈体文和台阁体诗及八股文的盛行是两次复古运动的发起者要分别面对的文坛现实,以复古求新变是他们的共同选择。然而,相同的初衷却带来了不同的结果,前者以革新取胜,后者则以拟古而告终。原因何在?抛开已有的各种答案,仅从文体学角度来看,文体意识的强弱导致了唐、明两代的复古者在文体的创新与守成上各居一端,特色分明。大致说来,以韩愈、柳宗元为代表的唐代古文运动的主将们文体意识相对较弱,他们重视学习典范的文体,但更重视打破典范以开创新文体,而明七子派的文体意识过于强烈,循规蹈矩,难于出新。
一般而言,文体意识比较强的人们最热衷于确证规范、辨析源流,而韩愈并不擅长此道。为了跟俗下流行的骈体文相对抗,韩愈大力倡导三代两汉的散体单行的文体,称之为“古文”。可以说,作为文体范畴的“古文”一词的发明专利应归之于韩愈,在他之前尚未有人使用过。按理,作为古文运动的主将,韩愈应当对这个具有标志性的语词详加解析,并对古文与骈文的关系、自己所学习?quot;古文“与所创作的”古文“之间的区别多加阐释。然而,《韩昌黎文集》中仅有四篇文章提到”古文“一词,均比较简略,没有一处作过特别的说明,可见他的辨体观念之淡薄。实际上,韩愈重视的是创作,他的许多古文理论都是围绕创作而发的。
与此相对照的是明七子派文人。他们的文学复古运动以诗歌见长,在散文方面出于对抗时文的需要,虽然提出了”文必先秦两汉“的口号,但真正能够落实到创作实践中并自成一家的只有康海一人。然而,他们关于”古文“的论议却比比皆是。基本上是以时代先后品评取舍,一味地追求高古,而无视秦汉以后散文的存在价值。如李攀龙”秦汉以后无文矣“(《答冯通府》,《沧溟先生集》卷28)、李梦阳”西京之后作者无闻矣“(《论学》上篇,《空同集》卷61)、王世贞”西京之文实,东京之文弱,犹未离实也。六朝之文浮,离实矣。唐之文庸,犹未离浮也。宋之文陋,离浮矣,愈下矣。元无文“(《艺苑卮言》卷3)等等。这些偏激的说法和目空一切的作风即源于他们对经典文体的过分推崇。
在诗歌方面,七子派受严羽、高??等人”取法乎上“的心理影响,在追求具有”第一义“的作品方面投入了巨大的热情。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创作实践中,辨析诗歌体式流变、严格维护其规范性始终是他们关注的焦点。他们提出的许多主张和口号,?quot;宋无诗,唐无赋,汉无骚”(《潜虬山人记》,《空同集》卷47);“文自西京诗自天宝而下,俱无足观”(《明史?李攀龙传》);“文必西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明史?王世贞传》)等等,听起来“霸气”十足,大都遭到了人们的诟病,被视为“退化论”的典型。如果暂不考虑其他原因,单从文体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他们文体意识过于强烈,狂热追求古之高义(最高范式)的必然结果。追求古之高格、正格的观念,使他们往往从诗歌体裁流变角度来确定师法对象,即使对于向来所推崇的诗圣杜甫也多有非议。在《明月篇序》中,何景明更是明确指出了杜甫诗?quot;辞固沉著而调失流转,虽成一家语,实则诗歌之变体也“(《大复集》卷14),并认为”其调反在初唐四杰之下“。在自成一家与遵章守体的选择中,他们竟出人意料地更看重后者,可见其在对待文体时”伸正绌变“观念之顽固。
说到底,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在复古的过程中,韩愈与七子派文人文体意识的差异也表现在他们对待古人语言的态度上。古文运动的最终目的是恢复古道,复兴儒学,但韩愈并未放弃对文辞的追求。它曾声称自己虽然”志在古道,又甚好其文?quot;。(《答刘正夫书》,《韩昌黎全集》卷18)在语言的继承与创新的关系问题上,他强调“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南阳樊绍述墓志铭》,《韩昌黎全集》卷34),主张“唯陈言之务去”(《答李翊书》,《韩昌黎全集》卷16),决“不蹈袭前人一言一句”(《南阳樊绍述墓志铭》)。不仅如此,在古文创作中,他还能够积极吸收当时的口语和骈文的语言的菁华,从而使他的古文具备了“文从字顺”、个性鲜明的特征,促使了新文体的诞生。
与韩、柳等人不同,明七子派在诗文的语言体式上一味地追求高古,以古为雅,对古人经典性的文章顶礼膜拜,亦步亦趋,从而形成了以革新为目的,又以拟古为能事的奇怪现象。众所周知,明代七子派复古运动中最大的弊端是摹拟,他们自己也深知摹拟的危害,可还是热衷于摹拟,颇为费解,个中原因,从文体学中我们可以找到了答案。李梦阳曾公开向追随者宣称:“学不的古,苦心无益”(《答周子书》,《空同集》卷61)。他作诗为文好用古词古语,以致“割缀古语,用文已露,痕迹宛然”(《艺苑卮言》卷4)的现象在所难免。其诗因体裁所限所用古语弊病还不甚严重,其文则“故作聱牙,以艰深文其浅易”。(《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空同集》)李攀龙有过之而无不及。王世贞曾说他的文?quot;无一语作汉以后,亦无一字不出汉以前。“(《艺苑卮言》卷7)总之,七子派的文章之所以令人难以卒读,就是因为他们一味地在故纸堆中讨生活,以至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如王世贞竟然不无伤感地认为:”呜呼!子长不绝也,其书绝矣。千古而有子长也,亦不能为《史记》,何也?西京以还,封建、宫殿、官师、郡邑,其名不雅驯,不称书矣,一也;其诏令、辞命、奏疏、赋诵鲜古文,不称书矣,二也……“(《艺苑卮言》卷3)即使司马迁再生,也写不出象《史记》那样古雅的文章,就是因为当今标示典章、名物的词语已经不如西汉时那么古雅了。这是多么荒唐的逻辑!世易时移,语言也在发展,古语今言之间并无优劣之分。可在七子派文人的心目中,古代语言具有无比神圣的地位,不可代替。这种落后的观念必然导致创作的贫乏,他们的散文多是追古逐雅的摹拟之作,缺乏反映时代风貌和表现个人内在情感的鲜活气息,而且晦涩难读。作为秦汉派,他们在明代文坛上最终难与唐宋派相抗衡,仅从语言体式方面来看,这也是命定的结局。
受复古特点的影响,复古者都重视”法“,且重视的程度与复古者的文体意识成正比。七子派文体意识强,对古法就格外看重,几乎人人都讲法,实际上是在示人以摹拟之门径。当然,李、何以及王世贞、李攀龙等七子派成员在对?quot;法”时也主张“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强调“拟议以成变化”,但因为他们对法过于着重,所讲之法也不外是“大抵前疏者后必密,半阔者半必细,一实者一必虚,叠景者意必二”的“顿挫倒插之法”(李梦阳)或“辞断而意属,联类而比物”(何景明)的遣词造句之法,缺乏对创作主体的真切关注以及对文体多样化的积极追求,以致“我”成了经典文体的奴隶,“变化”成了一句空话,摹拟现象的流行与泛滥也就不可避免了。
与七子派相比,韩愈关于“法”的观念就比较灵活。他讲的“法”总是“师其意不师其辞”、“务去陈言”、“文从字顺各识职”、(文?quot;无难易,宜其是尔“等大原则,而不是具体的规则技巧。这些都体现了韩愈对创造力的重视,或者说,对文体成规的漠视。
韩愈与七子派文体意识的强弱直接影响着他们对待文类融合现象的看法。文类是指文学作品的类别形式,亦即狭义的”文体“。”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心雕龙?时序》),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导致了文学作品表现内容的变化,从而也决定了其表现形式(文类)的变化。这就是说,无论何种文类,它的生成、演变、融合、消亡都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在古文运动中,韩愈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能够打破文类界限,广泛地汲取其它文体的优长,把它们巧妙地融合进自己的古文创作中,如碑志文多有史传特色,序记文常穿插议论成分(类似杂文)。尤为可贵的是,他还能够吸账?反对怠辨槲摹暗妮蓟?,融骈入散,从而使文章读来音调优美、节奏明快,句式错落有致。
与此相应的是七子派与八股文的关系。八股文可以说是明清两代对文人和文学影响最大的一种文体。无论是它”代圣人立言“的体制还是”八股“的程式都极大地抑制了士人的创造性,限制了思想的自由发挥。反对八股文风始终是七子派文学复古运动的一个主要内容。在他们看来,古文与”时文“(八股文)势同水火。然而,从文体发展的角度看,八股文可以说是古代许多文体的综合,如金克木先生就曾指出?quot;分析八股文体若追溯本源就差不多要涉及全部汉文文体传统。”实际上,在当时就有人尝试打通二者的界限,唐宋派唐顺之、归有光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们既是时文名家,又是古文圣手。尽管黄宗羲等人认为归有光的古文受到了时文的不良影响,“时文境界,间或阑入”(《明文案序上》),但不可否认,时文关于起转承合的讲究也对归有光古文的结构体制有着积极的促进作用。可见,唐宋派在对待不同甚至相对的文类时能象他们的祖师韩愈一样,具有比较开阔的胸襟,七子派则显得过于拘谨了。
“以文为诗”是韩愈在诗歌创作领域的大胆实践,也是他文类观念开放的明证。历来的诗论家对此看法不一,或以“诗文相乱”指责他,或以“诗文相生”肯定他。这些不同的评价也反映出了评价者文类观念保守与开放的程度。对韩愈的“以文为诗”我们固然不能盲目推崇,但更不能全盘否定,正是由于他在文类融合的问题上具有开放的态度,他才能够在盛唐这一诗国高潮之后别具手眼,另树诗风,从而在唐诗发展史上写下了极具个性的一笔。
韩愈而后,宋人面对唐诗这座高峰时也采取了独辟蹊径的作法,他们继承了韩愈“以文为诗”的传统,又加之“以议论为诗,以学问为诗”,遂使宋诗能够在登峰造极的唐诗之后另立山头。关于唐宋诗孰优孰劣的争论由来已久,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如果无限扩大宋诗的成就则可能导致诗歌本体特征的丧失,这是严羽也是七子派所面对的历史命题。因此,从高??到李东阳以至七子派,明代主流派诗人都曾在辨析诗文体性之异上下过工夫,如李梦阳就曾言:“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铲去不为,又作诗话教人,人不复知诗矣。诗何尝无理?若专作理语,何不作文而诗为耶?”(《缶音序》,《空同集》卷52)宋诗的弊端使他们担负起了维护诗歌艺术本体特征的使命,强烈的文体意识也使他们严守了诗歌与散文这两种文类的界限。这是七子派诗学思想中最宝贵的部分。不过,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就多少有些遗憾。因为文学发展的历史告诉我们,每一个具有创造性的作家都是以反抗和叛逆传统文体规范为其使命的,而“每一个真正的艺术作品都破坏了某一已成的种类,推翻了批评家的观念”。
七子派文人对于宋诗的这种纠偏改邪之举在诗学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却丧失了别开生面的机会,最终走向了摹拟之途,从而使自己成为明清文坛永恒的悲剧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