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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本文原為拙文「論《尊德義》篇可推定為孔子的著述」﹝1﹞其中一個新增補的篇章,原綱目為:「“尊德義”與“君子慎其獨也”」。鑑於其內容既可獨立成篇,且又與不久前筆者所發表的一篇文章,思想關係密切;故今特抽出易為本題,分作「上」(導論)「下」(論先秦兩漢古籍中的「君子慎其獨也」)兩篇,先在簡帛研究網上發表。
一.導論
(一)
「慎其獨」是先秦儒家重要的術語,而這一概念,亦為道家所重視。
不久前筆者曾在〈《尊德義》篇「尚思則无為」論〉〔2〕一文中,提到郭店出土楚簡的《性自命出》篇,有一段言「為道」的話,其設計方式見與《莊子.大宗師》一則談修道歷程的話語,數字關係非常密切;認為這大可視為早期儒、道思想本有所同流的有力證據。
現在,我們就深入來看〈大宗師〉篇該段有所緊扣而說的話,其與孔子及儒家思想,包括「君子慎其獨也」的密切關係。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這是一段深談「知(智)之能登假於道」的話。莊子認為修身首先要認識聖人的道,而這又不能忽視應抱的態度,然後才講重心的內修方法。
以下分點來論述。
其一,女偊所謂「吾聞道矣」,其意同於竹簡《五行》所說的「聞而知之,聖也」(第25-26簡),因此女偊說「我有聖人之道」。這是悟道者的敏慧精察,觸類旁通。女偊是經聞道而知聖人的道可修但不可以學取,因為「道」是「可傳而不可受」,而「子非其人也」。故每個人都只能從自己的根性上去治學,而不可能學取別人的根本。所以《莊子.庚桑楚》說「學者,學其所不能學者也」,〈知北遊〉謂「道不可致」。故修身只是對自性下工夫(《性自命出》第56簡:「聞道反己,修身者也。」第13-14簡:「習也者,有以習其性也」)。此義莊子在〈德充符〉篇嘗借重仲尼來說話,謂人必須明白賦性這宗本,是「我」心的所以能獨行獨化,和有所為於「一」之體。它不假外求,亦不會因物變而有所損益,也不因外物的影響而有任何遷離,有所謂「審乎無假(郭象注:明性命之固當),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成玄英疏:恆住其宗本者也)」。而這一思想,與郭店簡《尊德義》篇「學非改倫也,學己也」的本理同。所以《論語.子罕》記顏回對夫子的卓爾有立,是說:「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其二,人雖有如彼之才,卻不是有如彼之道。例如雖有聖人的才智、才藝,卻不等於就有聖人的才德。故知「道」的在物是多元化而廣大無窮。因此女偊天生的美容,同樣是所謂「聖」道,故曰「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它與聖人天生的美資,都是「貞夫一」(《易.繫辭下》)、「原於一」(《莊子.天下》)和能「結於一」(《荀子.不苟》)。
其三,莊子說「道」是「可傳而不可受」(〈大宗師〉),例如女偊就算想以色若孺子這種道去教人,但人就果能變得像其人一樣色若孺子嗎?故知「教」是主在授以經驗和方法的事,而「性不可易」(《莊子.天摺罚R虼伺畟φf「如果不一定要我把人教到同樣的色若孺子,而只消把個人得天獨厚如此,和一己養顏的經驗道出,這就容易了」。而這對《尊德義》的言「教非改道也,教之也」,相信會是一個上佳的義例。
其四,聖人就算生具優美的資質,但還須慎防「過猶不及」,因此仍得講求心的「內守」,由「外天下」而「外物」而「外生」而「能朝徹」而「能見獨」而「能無古今」以至心「能入於不死不生」的化境。對此,莊子並於篇末設了顏回數「益」而進「坐忘」之境的一段話,既以「回忘仁義矣」、「回忘禮樂矣」、「回坐忘矣」,來對所謂「外天下(例如《莊子.駢拇》:『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外物」、「外生」作出舉例呼應,同時亦用以闡釋《尊德義》「學為可益也」一語的內涵。這與郭店簡《大常》〔3〕所說的「『聖人天德』何?言慎求之於己」(第37-38簡),精神可謂如出一轍。而前者所言「心」的修道歷程,甚至可視為是對後者的闡釋。
這個內修的歷程,共用了十九天,顯然這是一則寓意很深的話(《莊子.寓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聖人由於資質佳,自省力強,悟性高,故心之修很快便見成效。正如《莊子.德充符》篇中的重言人物仲尼所說:「彼且擇日而登假」,上達道境是指日可待的事。但這也和聖人能「力行」有關,沒有自恃。事實《大常》篇就有云:「是故凡物在疾之。《君奭》曰『唯冒丕單稱德』何?言疾也。君子曰:疾之,行之不疾,未有能深之者也。」(第22-23簡)故「十九」天即能成「深之」之修,這是聖人的「疾」,功在力行。然則資質不及聖人的,要修道便不但須坐言起行,還要能持之以恆,「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如此,則「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荀子.勸學》)。
其五,「外天下」是指專心致志,凝神於一,例如《莊子.達生》所說的黏蟬(「承蜩」)者,其人「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而「外物」則是說心不因所專注的事物而起物累。「外生」當謂物我兩忘,心於所「生」並無人為的執著,是如顏回言「坐忘」所說的「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這樣心境便能澄明如「朝徹」(成玄英疏:「朝,旦也;徹,明也」);而晨光清明自然能迎來和煦的朝陽,有所謂「明出地上。晉,君子以自昭明德」(《晉.象傳》)。這個獨一無二的天陽,是既以日月盈虧的「自謙」為天之道,有所謂「天道虧盈而益謙」(《謙.彖傳》);又以其無私的謙光(《禮記.孔子閒居》:「日月無私照」),普照萬物,是所謂「天道下濟而光明」(《謙.彖傳》)而它派生出的光和熱,又能大化以生(《繫辭上傳》:「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無分古今,是為「天行健」(《乾.大象》)。所以孔子說:「唯天為大。」(《論語.泰伯》)
其六,古人今人,看到的太陽,都是同一個。天陽既是獨一無二,也是「古今一也」。而這用於人道來說,也就有所謂「先聖後聖,其揆一也」(《孟子.離婁下》),《荀子.非相》亦有語謂:「聖人何以不可欺?曰:聖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說度功,以道觀盡,古今一也。類不悖,雖久同理。」因此所謂「見(現)獨」或「慎其獨」之於君子,義當是指心的知以聖人的成修之道,作為取法效學對象。例如孔子就有說:「《詩》云:『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尹誥》云:『唯尹允及湯,咸有一德。』(按:《書》之此言,是也可視為孔子說『畏大人』之一義。)」(楚簡《緇衣》)易言之,君子必須知所謹慎於營造一個高素質能「見(現)獨」的心理環境,清明在躬,而不應使它陰霾密佈。而這一希聖希賢的修為,當也是《大學》的所謂「在明明德」。
故孔子有說:「述而不作(按:例如郭店簡《緇衣》之所記,就可視為是他『述而不作』的一種模式),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按:意謂私下把一己的道德和學術的生命,看成是對古聖先賢道術的繼承,人像是由古代活到現代似的)。」(《論語.述而》)而由這話可知,孔子所述的「聖人之言(《老子》甲:『聖人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正如他所說的:「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易.繫辭下》)這種對微言精思的闡發,是可形成一些優美的道術之端,蔚成姿采多端的文化形態和不拘一格的方義(《莊子.秋水》:「大義之方」),成為聖道之大體(《莊子.天下》:「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也是「大義」的發皇。故《中庸》乃把此種可讓後世君子「率其辭,揆其方」的優美學術,稱作「致廣大而盡精微」。
故知聖人對天道的「一以貫之」,包括那體道於「無為」的道德精神,是會在「古今一也」之道中,因得到「反輔」,而可有更廣大的體現。可見道在物的實體原是不死不生,「無可無不可」(《論語.微子》);而古今的「道」體也並無不同(所以《性自命出》說『四海之內,其性一也』;而〈大宗師〉篇中的重言人物孔子,於言及『方外』之道時,亦有謂『假於異物,託於同體』)。故此《莊子.知北遊》嘗借仲尼以言「未有天地可知也」,因天道的無為,是「古猶今也」。
上述的道理,相信就是「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一語所涵的要義。
所以孔子有謂:「故君子多聞,質而守之;多志,質而親之;精知,略而行之。《詩》云:『淑人君子〔4〕,其儀一也。』」(竹簡《緇衣》)例如有關「君子慎其獨也」,此道在孔子之時,便已見立義曰「以其道」、「由其道」,有所謂:「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論語.里仁》)而筆者認為可推定是孔子所作的郭店簡《尊德義》篇,也見有這樣的話:「殺戮,所以除害也;不由其道,不行。」(第3簡)又《六德》亦稱:「不由其道,雖堯求之弗得也。」(第7簡)而與孔子的思想也很密切的《大常》,亦有說:「苟不從其由,不反其本,未有可得也者。」又:「苟不從其由,不反其本,雖強之弗入矣。上不以其道,民之從之也難。」(第12-15簡)而篇中所言的「慎求之於己」,筆者更認為是「君子慎其獨也」的語源所在!
其七,《莊子.人間世》之借仲尼說重言,有云:「為人使,易以偽。」又〈在宥〉篇:「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故知所謂「殺生者不死」的「殺生」,乃是承上「能外物」、「能外生」而來,意謂能喪去人為的我,也即〈齊物論〉所說的「今者吾喪我」的「喪我」。而那個能起「喪我」的「吾」,依〈齊物論〉知,當是與「真宰」和「真君」這個物的實體及其用有關(朱子於《中庸章句》第一章章義之釋有云:「首明道之本原出於天而不可易,其實體備於己而不可離」)。「真宰」即「體性抱神」(《莊子.天地》)的性體,是本生之質(〈庚桑楚〉:「性者,生之質也」),是「其宗」(〈德充符〉),是「天根」(〈大宗師〉),也即根本性質的我。它既是「殺生者不死」的「殺生者」,也是「生生者不生」的「生生者」。因為心對於心上之物,也即「心知」,行殺生與生生,原都不過是性體即自性的有所完成。這一完成是它先因物而生出了心,是如《性自命出》所說的「凡人雖有性,心無定志,待物而後作」(第1簡),也是《莊子.庚桑楚》所說的:「備物以將形,藏不虞以生心」。而在其後的發展,這心若是屬聖人、「君子儒」和「真人」〔5〕的,就能「空空如也」(《論語.子罕》),就能「屢空」(〈先進〉),就能「有若無,實若虛」(〈泰伯〉),就能做到「敬中以達彼」(〈庚桑楚〉),就能「以其知(智),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德充符〉),就能「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也即「心全於中」(《管子.內業》)。這所謂「屢空」、「敬中」、「常心」和「藏心」,就是說修道者的內守內求,能「進其獨志」(〈天地〉),能「侦吨小梗ā洞髮W》),即謂能有所「成心」於「真君」。「真君」就是說大道的行化也同時使物之道具有了「萬物殊理,道不私」(〈則陽〉)這天道的本真,是所謂「夫道,有情有信(例如《莊子.大宗師》及《禮記.孔子閒居》所說的『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即是),無為無形」(〈大宗師〉);而《老子》書則以之為「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第21章)。這是人真可信賴的君宰(〈大宗師〉:「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而當人「參萬歲」的心一旦能「一成純」(〈齊物論〉),是所謂「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齊物論〉),則它便能疏導打通內在那由心物心知所造成的蔽塞,不逐物迷性,不妄執是非,而成為虛靜無為,通一返本的真心,「獨成其天」(〈德充符〉)!
對於道家這個「真」所表徵「道是有情有信而不私」的此一層義,儒家孔子是謂為「直」或「直道」,有曰:「人之生也直」(〈雍也〉),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衛靈公〉)。在孔子看來,天帝的派生,其道是無枉私的,此所謂「夫乾,……其動也直」(《易.繫辭上》)。這說解有下引的兩句話可為證說:「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顏淵〉)所謂「枉者直」,是關乎心的「聞道」。這種聞道,不同於「下學」的以「耳聞」。原先「枉者」的對於道,就有若所謂「心不在焉」的「聽而不聞」(《大學》),《莊子.知北遊》謂「道不可聞,聞不若塞」、「道不可聞,聞而非也」,正是針對這種以耳目代替虛心之聞。而心的聞道,上焉者是「以神」、「以氣」。《文子.道德》:「上學以神聽,中學以心聽,下學以耳聽。」《莊子.人間世》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這是莊子用重言來闡釋孔子「耳順」修為的話,強調了求道先要心能虛,始能「同氣相求」,「唯道集虛」。故知心的聞道是關乎領會和體悟的事,是如女偊所稱的「吾聞道矣」,也可以是子貢所說的:「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按:意謂夫子明言『性與天道』的話題,則不得而知聞,也不曾聽人說過。深言之,要深入認識夫子對性與天道問題的思想,是得從他的微言處去會悟)。」(〈公冶長〉)
故知「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這話的重點,當謂「舉直」便能有機會使枉者體會認識到甚麼是「直」。因孔子認為這「直體」(《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曲而有直體」),在任何人的天性都根本存有。故《禮記.樂記》說:「德者,性之端也。」
因此《文子.上德》有語謂:「通於道者若車軸,轉於轂中,不哽都海c之致於千里,終而復始,轉於無窮之原也。故舉枉與直,何如不得;舉直與往,勿與遂往。」
由是亦知,一孔一莊的「人之生也直」和「其有真君存焉」,在「天道有情有信不妄私」這一觀點上,完全可以相通。而筆者於〈《尊德義》篇「尚思則无為」論〉一文中所說「早期儒、道曾因無為思想的相通,精神面貌有所一致而同流」這話,於此隱然又得一實證!
此所以《莊子》書中的重言人物孔子,於〈在宥〉篇中嘗強調要「治其內」;因真君對人來說,就是帝堯所說「四海困窮,天祿永終」的「天祿」(《論語.堯曰》),〈齊物論〉稱此為「其(抑也)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而人之內修若能求得這真君之道,則其心體自可「攖寧」,有如所謂「精神四達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按:本來〈大宗師〉篇有謂『道』是『神鬼神帝』的,但這裡卻稱『道』的造化精神,可以功同天帝。則知筆者所指出的「早期儒、道曾因無為思想的相通而同流」,是可再得一實證)。純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於天倫。……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所以《莊子.人間世》開篇便即引仲尼來說話:「夫道不欲雜。」而〈德充符〉亦嘗託言於仲尼,謂人的能「內保」一體天真而「外不蕩」,「天德而出寧」(〈天道〉),是謂「德不形」。而這些道理,都可視為是《論語.泰伯》孔子所言「至德」的精神內涵。
其八,上面曾談及聖人也要講求心之修,而竅要在「守」。因聖人雖天資優異,「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中庸》第20章);但由於心是會有各種心物心知之形成生出,而人的精神若滯於耳目竅骸之知,便可引發「擢德塞性」,謬蕩私奪之類的事,故聖人也得「慎求之於己」,例如慎防妄自尊大,因這會造成「過分」或「太過」,有如孔子言「道之不行,我知之矣」所指出的:「智者過之」、「賢者過之」(《中庸》第4章)。〈齊物論〉就記有一個這樣的故事:
「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堯想伐滅三個政治不好的小國,但臨朝時卻對這事感到不安心,便問理由於舜。舜於是給他指出說:這三個小國,就像野生植物的存在一樣,你本大可以輕伐,怎會安不下心來?但往昔天上曾有十個太陽,萬物皆受光照;後來你認為十個太陽太猛烈,便派羿去射日,而你的德也開始猛於十日。因以後凡是你認為惡劣不順心眼的,都可以用對付十日的方法來對付。現在你的不釋然,就正是害怕自己的用兵會流於專暴。〔6〕
「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這當是聖人對「過」的警惕和慎戒!
此所以莊子嘗於〈逍遙遊〉篇設言強調「聖人無名」,復再在〈大宗師〉借顏回與孔子來說「坐忘」,可見這問題的重要。
而由上面的一段話,我們可窺到舜的卓識以及堯的自省能力之強,亦知察到具有先知先覺能力的智者是可給人帶來天道之尊。故此〈刻意〉篇上有說:「賢人尚志,聖人貴精。」
其九,對於聖人的心能弘揚天道,又能自梳理一些蕩德塞性的心物心知,這便是郭店簡《五行》的所謂「聞而知之,聖也」(第25-26簡),也是所謂「聖人知天道也,知而行之,義也」(第26-27簡)。因為聖人能「慎求之於己」,由知道一己的天性既有善美之得,便「自謙」地想到也會有不善不美之失,亦即能先看到吉凶禍福之根由而早為之禦,自求正於心,固本培元。這是《中庸》說:「至罩溃梢郧爸梗ǖ冢玻凑拢┑囊涣x。而君子則是在看到別人的善美行為時,便會想到這是君子道,並有心效學;又知以前車為鑑,去檢點自己的行為,知所趨吉避凶。這則就是所謂「聞君子道,聰也(《五行》之《說》解此謂『聞君子道之志耳而知之也』)」(第26簡),「見而知之,智也」(第30簡)。
故《文子.道德》之言「聖、智」,乃有語謂:「聞而知之,聖也;見而知之,智也。故聖人常聞禍福所生而擇其道,智者長見禍福成形而擇其行。聖人知天道吉凶,故知禍福所生;智者先見成形,故知禍福之門。」
但聖人的「聞道」又是自何方聞之?對此,《五行》之《說》謂是聞自「天道」(「『聰則聞君子道』,道者,天道也」),莊子則說是「聞之疑始」(〈大宗師〉),兩者其實二而一。「疑始」,意思上當同於簡書《恆先》所說的「或作」,皆是設為因於道之無為,而成初有而未形之物的性體(「有出於或,性出於有」),而恆以無為為用(「或,恆焉;生或者,同焉」)。換言之,在《恆先》篇中那出於天道無為,先於「氣」而有的「或作」(「有或,焉有氣」),與《莊子.大宗師》所說的「疑始」和郭店簡《太一生水》中「是故太一藏於水」的「水」,在「始有」的一義上,所具的精神,莫不相同;都是出於天道的無為(楚簡《老子》甲:「道恆無為。」《禮記.哀公問》:「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都不離於以「周而〔或〕始」的無為之道行「反輔」與「相輔」(辭見《太一生水》,或者是「或作」也即「或」之為道的「恆先無有」(見《恆先》)。而此一常為先的無私有無私為,《莊子.齊物論》是稱作「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這是「道」的虛無絕對,而任何物的實體皆具此一特性。因此《莊子.知北遊》又嘗借仲尼來說話:「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聖人之愛人也,終無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而這些道理,相信也就是女偊說「吾聞道矣」的所本!
有關「或」之行道此一問題,筆者是初談於〈《尊德義》篇「尚思則无為」論〉一文,今復申論於此。衷心期昐有高明願賜教音。
(二)
郭店楚簡,無論是儒簡或道簡,都見有強調建立天人關係的重要,蓋認為人的道是有受着天道的影響。對此,竹簡《五行》就有謂:「聖人知天道也。知而行之,義也;行之而時,德也。」這話同時也可理解為「尊德義」此一思想是本諸天道,人經天而「可與入德」,正如《中庸》所說:「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第33章),而求得人道。而這是惟獨人始能知或認知,並尊貴之而去體行的事。也正因為此,人乃得配稱「天生百物,人為貴」(《語叢一》)。當然,最初能體認到凡是人天生皆有「德」的乃是聖人,正所謂:「苟不固聰明聖智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中庸》第32章)因為,萬物與生雖同樣有其天德,正如孔子所說:「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論語‧衛靈公‧33》)但惟獨是聖人,才能發現到天德!也只有聖人和君子,才知所體行天德!
故孟子之論人禽之辨,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離婁下〉)
這是說,人與禽獸的成差異,就不過在那一點能「進之」的幾微處(見簡帛《五行》),那是人能「目而知之」,從與「禽獸之性」的比較中(帛本《五行》之《說》第328行:「目之也者,比之也」),知所返心內求,由是而知「心也者,悅仁義者也」,「循人之性,則巍然知其好仁義也」(《說》第318、330、331行)。同理,庶民與君子的區別也在於此,「庶民去之」,君子則是能這樣地做到。而對於做到的方法,孟子舉了舜作範例。所謂「存之」,就是任何人本都生具那能「悅於仁義」,可以使人「異於禽獸」的「性心」,但它卻必須人用仁義之道引出(《性自命出》第6簡:「凡性為主,物取之也。金石之有聲,〔弗扣不鳴也。人〕雖有性心,弗取不出」);否則,它就難以存養而活。故人只要能依於本性的「仁義」作出發(按:早在孔、孟之前,仁的意義已包括了無枉私的直性。《左傳.襄公七年》:「恤民為德,正直為正,正曲為直,參和為仁。」這裡的曲則是指天性中的偏曲之善。所以《性自命出》說:「唯性愛為近仁」、「唯義道為近忠」、「唯惡不仁為近義」),那便是孔子所說「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的一大義。問題是,人對於這樣的率性而為,即所謂「率性之謂道」(《中庸》),或曰「道始於情,情生於性」(《性自命出》第3簡),或曰「不循其所以受命也,循之則得之矣」(《說》第331行),久而久之便可發覺,心之於「仁義」的表現上,是只有「性心」能得以「博長而厚大」的人(見《性自命出》),才能優為之,能「見(現)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悅」,成為所謂「凡有血氣,莫不尊親,故曰『配天』」的聖者(見《中庸》第31章)。而這在舜,就是孟子所稱的「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在文王,則是《說》的所謂「文王……源心之性則巍然知其好仁義也。故執之而弗失,親之而弗離,故卓然見於天,著於天下」。而在顏回,則有所謂:「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孟子.滕文公上》)至於資質和用力都不比於聖賢的人,若能在「聞道」後知以聖賢的德行和精神作為學習榜樣,「居仁由義」地「行仁義」,那麼便一樣能做到「君子存之」。所以《中庸》說:「修道之謂教。」《性自命出》謂:「始者近情,終者近義。知情者能出之,知義者能入之。」(第3-4簡)而《語叢二》亦稱:「情生於性,禮生於情。」(第1簡)孟子則曰:「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盡心上〉)
故此《大常》篇有云:
昔者君子有言曰「聖人天德」何?言慎求之於己,而可以至順天常矣!
這是意指聖人在天道無私執的德行中,得着了「上智」的資賦,由此不但能悟到上天虛靜無為的中道,且知所「窮源反本」,返於心而內知內求,體認到心是能生明生暗,為善為不善(《性自命出》:「善不善,性也」)。而「求諸己也深」(《大常》),則又知心的深處是自有可用以「深造」但須「自得之」的「道」(《孟子.離婁下》),故見有所謂:「治心在於中」(《管子.內業》),有所謂:「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有所謂:「故共是物也而有深焉者,可教也而不可疑也」(《尊德義》),有所謂:「凡學者求其心為難」,「雖能其事,不能其心,不貴」(《性自命出》),有所謂:「故君子不貴庶物而貴與民有同也。」(《大常》)這是意指君子不認為天生庶物,人得成為靈長類物便可貴;人是貴在無論其人是怎樣的「命成形適」,都是同出於上天那自謙而無妄執的「仁」道(按:「義」則是人知所對天德的尊祟與體行。所以《尊德義》說「仁為可親也,義為可尊也」。孔子說「質直而好義」,說「君子義以為質」、「君子義以為上」,又說「主忠信,徙義,祟德也」),並因此而生具能知近天德和弘揚天德的屬性(所以孔子說「人能弘道」,《大常》說「君子道可近求」,《荀子.不苟》說「變化代興,謂之天德」),因而「原心反性」(《淮南子.繆稱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論語.述而》),「深造之以道」。這就是聖人的「慎求之於己」。而郭店簡《語叢二》是把這種對道的體認,稱作「知天所為,知人所為,然後知道」(第30簡)。在孔子則進而有所謂「吾道一以貫之」。他並視這為「至善」之道,尊德立義,稱之曰「中庸」﹝7﹞。故荀子有謂:「中庸民不待政而化。」(〈王制〉)這也是孔子所說「志於道」的「道」,「可以至順天常矣」!
所以《淮南子.繆稱訓》之言「中道」,有云:「聖人之道,中衢而致尊邪,過者斟酌,多少不同,各得其所宜。是故得一人,所以得百人也。……《詩》云:『媚茲一人,應侯慎德。』慎德大矣,一人小矣。能善小,其能善大矣。」
故孟子有謂:「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萬章下〉)而這當也是《文子.精铡贰嘎}人不慚於影」一語的真義,亦以示君子之於「慎其獨也」,是會終其身「近求」不棄!
註釋:
﹝1﹞見拙著《學校與學術之間》「學術篇」之部。是書由香港明報出版社出版。有關網址是:/
﹝2﹞見簡帛研究網,2005年6月13日。
又該文網上打印第8頁,「二.『尚思』與『無為』的關係」之第二段第五行,有句謂:「知所體行“輕上加輕”的無為而治」,又第七行:「尚,上也,高也,可理解為“輕上加輕”之意」,原意是因於「德輶如毛,民鮮克舉之」及「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和堯的「蕩蕩乎,民無能名焉」(見《論語.泰伯》),以及有所謂「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顏淵〉)來說。但有友人指出,「輕上加輕」在說法上未免有「附會」之嫌,欠妥。故今把這與主題思想有關的兩句,修改為:「知所體行以“輕”的無為而治」、「尚,上也,高也,“輕”行也」,並陳述理由如下:
帛本《五行》之《說》有云:「『聖之思也輕。』思也者,思天也。輕者,尚也。」(第215行)這「輕」是可理解為「輕則獨行」(《荀子.不苟》),能獨行於心的「上」處「高」處以及外物的高尚處與心上,正如《莊子.天下》言莊周的道術時說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而這「獨」,乃是「行正也」(《晉.初六.小象》),這於己於物,是既可產生啟發啟導,也可生出聰慧(《五行》:「形則不忘,不忘則聰」),「猶孔子之聞輕者之鼓而得夏之廬也」(《說》第217-218行),並能產生潛移默化的作用,例如《莊子.德充符》之說「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故《莊子.庚桑楚》有云:「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而《荀子.不苟》亦說:「操而得之則輕,輕則獨行,獨行而不舍,則濟矣!」
即此亦知,「尚生於爭(靜)」(《語叢二》第12簡),也可能就是說「“輕”行生於靜」,「以“輕”是生於靜」。這「寧靜以致遠」之道,當亦可視為是對聖人說「仁者靜」一語的表述。
〔3〕原題為《成之聞之》,今依郭沂及陳偉二位先生之說。見郭沂《郭店楚簡與先秦學術思想》第208頁,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
〔4〕筆者認為此處的句義,當同於《詩.關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語中的“匹配”義。郭店簡《緇衣》記孔子有云:「唯君子能好其匹,小人豈能好其匹。故君子之友也有向,其惡有方。此以邇者不惑,而遠者不疑。《詩》云:『君子好逑。』」(第20簡)
〔5〕故莊子在〈大宗師〉篇要強調「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這是指歸真的事其實就是人自師其成心的事。而莊道中的至人、神人和聖人,原不過是真人的三化身。(見拙著《莊子新闚》第128及141頁.台灣商務,民國77年)
〔6〕見上引拙著,第126頁。
〔7〕「中庸」一辭的最先出現,是在《論語.雍也》篇:「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其後《禮記.中庸》亦見有相類的話:「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