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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的空洞化与中国的形式化
最近大家见面,免不了义愤填膺。我不相信:“洪洞县里,到底还有没有好人?!”这一古老的质问,竟直指当代的人心,但这黑砖窑的事,分明在朗朗乾坤之间,居然就干了十年!太令人发指了。每天打开报纸,关心着此事的进展,有没有官员引咎辞职?有没有内幕再揭露出来?有没有更多的言论指陈时弊?本想在新消息里,出出气,今也撰一文章,发点议论。相对于兹事之大,舆论再多,也不嫌多。我想到的一点是:确立生命尊严的文化。
因为,事实已经充分表明,绝非逮捕窑主,惩治凶手那样简单。这整个事情,不仅集中了贩卖人口、私狱管理、打手狼狗等黑恶罪行,具备了虐杀、活埋、致残等血腥暴力,而且集中暴露了政治权力的不作为与非法参与,多级权力机构不同程度的冷漠,以及周边村民的熟视无睹,不仅暴露了社会与政治失序,而且表明社会肌体里的一种可怕的“系统化的麻木”,显示了一个人性文明大面积坏死的危机征候。
有人说,提倡生命尊严,你这是诗人之见,这样的事情,绝不是文人学者们发发议论,就能有用的,需要法制。
可是,关于劳动法,早就有了,关于保护劳工的各种条例,也早就有了。正如汪丁丁说得好:“我在搜狐博客读到了韦森的文章,读者可从他的文章读到中国关于儿童权益的各项十分完备的法律,呵呵,具讽刺性的完备性。事实上,我们的宪法及其法律政策,已经写明了多项最美好的权利。问题在于,是什么让它们变得如此苍白?”而且,你再听听河南的警方怎么说:“你们的孩子只是被强制监禁非法用工,没有造成命案,够不上立案条件。再说,按照法律规定,案发地在山西,应该由山西警方去解救。”这就是法律,这就是条文。谁要是真的以为有了法律条文就解决问题,天知道,不是真蠢,就是装傻吧?
又有人说,关键是制度,是执法,而不是观念与文化。是的,执法的力度,是很不够。但是,我们看那里的部门,其实也在不断“执法”。他们甚至也去拆了机器,但是他们走了,黑砖窑又装上新零件,重新开工。红的一方,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黑的一方,心领神会,又开始自己的工作。这也是红黑游戏的潜规则。报载,黑砖窑的各种“公公婆婆”,也真多,“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能罚款就去,不能罚款的很少去。罚款了就等于检查完了,至于其他情况,并不是他们检查的重点。”又报载,黑砖窑被广胜寺派出所取缔后,派出所向窑主王兵兵的妻子张梅索要的“办案经费”,“张梅给广胜寺派出所3.3万元,但只有1.1万元有这样一个简单的收据。”派出所民警当时声称,这笔钱是用来支付被解救民工的工钱、医疗费及返乡旅费等。这里面有一个多么可怕的信息:黑砖窑的黑钱,也可以通过“办案经费”这样的办法,洗洗白,变成双面合法(警方黑权与窑主黑金)的共谋,这岂不是先颠倒黑白,然后混淆红黑,最后会不会是黑里透红?
所以我说,法律的流于形式主义,跟官样文章流于形式主义一样,是中国政治生态的一个致命伤。
为黑金文化的精神洗钱
之所以会有形式主义,不正是因为实质空洞化了么?实质是什么?除了公权力的腐败,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没有从社会心态与社会生活中,真正确立生命尊严的文化。请细读以下报道:
“最多时有十一家部门收取黑砖窑的费用。”而那些基层官员说,“从表面上看,人脏些,头发长些,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这就是说,他们检查,关心的不是人,而这个那个“项目”、有没有“立项”的“证件”。(《南方周末》6,21)
当地的村民认为,“怎么管理那些外地工人,那是河南人老衡的事情。”——这就是说,根本没有生命尊严这事儿。
河南少年朱广辉被解救出来后,回家途中,被山西永济县劳动局一监察人员拉下车,重新介绍到另一家黑夸窑厂做工,并收取朱广辉的三百元打工费。——这就是说,不仅人就是商品,而且敢于对抗不把人当商品的解救行动。
去年央视《经济半小时》栏目,曾播出名为《河南女人贩每年贩卖上千名包身工》。该节目介绍说,“女人贩”周景涣在郑州市城南路有一处租住房,租用了三年,群众说,天天从这里(指郑州火车站)几车几车往外拽人,还只当作劳动力介绍所。常常可见有人从这跑出去,又有人出来追赶,打人、往回拽。这伙人将弄到手的流浪人员或者民工称作“货”,他们弄到“货”后会送到周景涣租赁的房子,他们称作“中转站”,群众暗称为“人肉市场”。我不禁想到,这事之前,不是有人说,不要追究企业家们的“原罪”,全社会要用宽容的心去对待为社会作出贡献的民营企业家们么?但是且慢,这里应有区分,一旦有企业家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呢?请看下面的事实:
“在这些手脚并用、头发长的像野人一样的孩子中间,有的已经整整和外界隔绝了七年,有的因逃跑未遂被打致残,这还不算,有的孩子还被监工用烧红的砖头把背部烙得血肉模糊(后被人救出在医院救了数月也未痊愈),他们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以上,还不让吃饱饭,有时因劳累过度,稍有怠工,就会被监工随手拿起的砖头砸的头破血流,然后随便拿起一快破布一裹了之,继续干活,至于拳打脚踢,棍棒侍候更是家常便饭,更有甚者有的孩子被打手打成重伤,也不给医治,让在窑场自行治愈,如不能自愈或伤情恶化,奄奄一息时黑心的工头和窑主就把被骗的苦工活活埋掉。这些孩子身上都因为长期不洗澡长满了牛皮癣似的皮屑,他们最小的只有八岁,八岁的孩子为了一顿饱餐是那么顺从,每天都干着成人都难以承受的重活。他们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全天候有监工或打手巡逻站岗。”(解救儿童家长致社会的一封公开信)
这是十八世纪的英国作家狄更斯笔下的小说场景,还是二十一世纪“大国崛起”时代的中国童奴真相?如果在这样的反人性反人道的罪恶面前,还要宽容,那真是丧尽天良。这样的舆论,不加区分,是为黑金文化的“精神洗钱”,那么,人性人道的尊严,就根本无法重建。
在我看来,正是因为有这样光秃秃的法律学、不道德的经济学、不作为的政治学,才放纵了人道的危机,“人”成为“货”,成为牛马不如。李扬多年前的电影《盲井》里,有个矿主面对死难矿工家属说的名言:“中国啥都缺,就是人不缺。”久而久之,不仅是世道人心的麻木化,而且是“人肉市场”化。所以,才会有黑窑横行十年之久;才会有人大代表致书总理,也得不到真正解决;以及解救了的孩子回家途中,又被卖掉;也才会有两地警方互相推诿扯皮;至今仍无官员,为此大面积的人道灾难承担责任而辞职;也才会有郑州火车站那样的“人肉市场”的长期存在,多年习以为常。读这样的消息,常常让人犹如恶梦之中,产生一种大难临头、却半步移不得的无奈无力。
动身时刻的太阳
所以,我主张连带责任:对破坏良好社会环境的人要严惩,对于社会良好环境被破坏而不作为的人要追究责任,而对于社会精神环境,对于世道人心,每个人都有连带的相关。对于确立生命尊严的文化,匹夫有责。
确立生命尊严的文化,要从观念上逐步改变一切向钱看的社会风气,尊重人的自由意志,绝不容许奴役人、强迫人做他不愿意的事情。确立人性人道高于一切的全民价值观。不管是什么人,是什么机构,都不能以社会发展、进步代价为借口,侵害个人生命的尊严。
要看到黑心文化越来越猖獗、诸如黑心粽子、黑心药、黑心棉、黑心奶粉、假人造蛋白等,已经司空见惯;要重视各种以制假造假来伤害人的生命的犯罪活动背后的罪恶机制,就是信仰流失、民族精神流失的道德危机、人性危机。因而全社会有必要重视保护民族精神的重要符号与信仰体系,再认文化良知。
因而转型时期的社会,应有一个理直气壮的“人文偏好”的社会文化导向,应该大力表彰那些特别强调生命尊严、特别强调以良知反抗麻木的艺术家的作品,譬如古有乐府《孤儿行》《妇病行》《贫妇行》《卖炭翁》,今有刘庆邦的小说《神木》、李杨的电影《盲井》、《盲山》。
应该重视当代中国农村的空洞化、价值虚无化。所谓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目标如何重建中国农村的价值认同,重建农村的灵魂,应该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这是一个系统的工程。就是要求从政策到教育,从城市到乡村,从舆论监督到日常生活细节,从商家的广告到娱乐的世界,日渐养成一种全体公民尊重人的风气,确立每一个个体的人的生命尊严。譬如,那些广告语,以金钱为“至尊”、以富人为“高贵”,经营金钱至上的文化,塑造权贵人生、笑贫不笑娼的价值取向,就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毒化了良性的社会空气。
有一个细节,记者采访当地的村民,除了他们不敢言,他们还只注意到那黑砖窑里干活的人,是“叫花子”。也就是说,“叫花子”,有一份活干,也算是得照顾了。而忘记了恰恰这些人,是最需要关爱、最没有安全保障的人。中国文化,有一个哀鳏寡的文化传统。《尚书·大禹谟》云:“舍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周公文王,对于天下最无助者的一份关爱之意,可以说是念兹在兹。孔子说“老者安之,少者怀之”;又说:“四海之内皆兄弟”。理想社会是:“大道之行,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圣人能以天下为一家”(《礼记·大同》)。孟子说:鳏寡孤独,为“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也,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以儒家为代表的人性精神的认同,是中国民族优秀的民族性,值得今天再认传统。其实西方文化的核心价值,也是人性人道精神。以大史家巴尔赞讲的那个故事为例:
有一次,柯尔律治在伦敦讲授英国的伟大作家这个题目,偶然提到约翰逊博士有一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街边脏水沟里躺着一个又病又醉的女人,约翰逊用宽大的肩膀把她背回自己简陋的住所,给了她食物和过夜的地方。时髦的听众大哗,男人嗤笑、女人愕然。柯尔律治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提醒各位想一想撒马利亚人的寓言。”1全场顿时肃静。(引自雅克·巴尔赞《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五百年》第28页,世界知识出版社,2002)。
为什么大家都会安静下来呢?因为他们心中都有一座共同的教堂,有一部共同的《圣经》,有一处共同的精神家园。如果没有这个,就是一个成天充满权力斗争,或为了眼前利益而牺牲人类生命尊严,一个精神上四分五裂、行为上狼奔豕突的地方。
其实,中国人的人文风教的文化,与西方人的《圣经》与人道主义,正是具有建造精神上的教堂的作用。巴尔赞认为,“它使整个人民有了共同的知识背景和高级意义上的共同文化”。在十六世纪,路德的宗教改革一个很大的成绩,就是使信徒能够直接接受《圣经》的教育熏陶,而不只是成为神父们布道时的被动的听众。这就是所谓“把上帝的话直接带给人民。”而“使《圣经》成为思想和精神食粮,这是最有深远意义的文化变化”(同上引)。
要知道,十六世纪的宗教改革,是西方历史的黎明时期,是他们奠定现代社会基础的时期。动身时刻,共同的精神与知识背景,极为重要。二十一世纪,也是伟大的中华民族真正开始复苏的时机,如果能在每一家公司企业、每一处政府机构的大门口,在每一个现代人的人心,铭写“确立生命尊严”六个大字,我们就不会迷失方向,一如我们的动身时刻,共同领受着一轮初日的朝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