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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爱德华?威尔逊的《知识大融通》是一部当代科学名著。他用知识融通的眼光(其实基本上是以自然科学的眼光)来认识社会科学和艺术,能给出不少启示。但是,科学固然可能统一知识,但不能统一人性。本文以实例说明今日科学与人性的冲突愈演愈烈,并且展望了科学与人性冲突的一些发展可能。
关键词:科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艺术;人性;爱德华?威尔逊
多年以来,人们设想知识的宝库藏于人迹罕见的深山野岭。假如有人以勤为径,以苦为车,来到宝库洞口,又掌握了大门的秘钥,此时只须大喝一声:“阿里巴巴———”大门随即洞开,知识便会坦然现身,任你摆布。但事实上,如今的你,如果真的进入了知识宝库的大门,你更大的可能是看到一条和几条走廊,走廊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个个房间,且房门紧闭,但房门上有明确的学科标识,原则上每位访客只配一张房卡。假如有人异想天开,或自命天纵英才,想在几个房间串串门,一时间便会出现无数保安,或好言相劝,或冷嘲热讽,目的无非是同一个,让你不要游手好闲、轻举妄动、自讨苦吃。他们还会告诉你,你沉醉的幻想早已过时,原来亚里士多德、达?芬奇、朱熹等也许还有一丝丝可能,轮到你,那真是绝无机会。“那么,爱因斯坦呢?”假如你这样发问,他们倒也回答顺畅:“爱因斯坦的统一场论不是没有构建成功么?”此时来谈知识是统一的,真无异痴人说梦了。当然,统一知识的梦,今天我们都明确了一点,就是只有自然科学家还能做。至于别的人,哪怕想一想,都属极端的僭妄。二十世纪不少君王有过这种企图和操作,但最后均放弃了这种为力甚巨其效甚微或者干脆是无效的做法。科学家是在光明的前端摸索黑暗的人,他们没有上帝指引,只有几条简单的科学原则可以遵循:一是要用精确的可度量的工具进行观测和实验,所以刘易斯?芒福德在《技术和文明》中首先强调只有时间和空间可以被度量后技术才能发展①;第二是经过观测和实验的结果在相同的条件下可以重复;第三是总结出更精简、更具涵盖性的理论和原理;第四是借此理论和原理制造出新的产品、工具等等。在当代这个世界,自然科学家已是靠谱的上帝。假如你完全不信上帝,也不相信自然科学家,当然这也没关系,但如果这时还相信其他人,看来你只好被送进精神病院了。所以,当爱德华?威尔逊(EdwardO.Wilson)在1998年推出《知识大融通》(中译本由中信出版集团于2016年出版,台湾梁锦鋆译。此前大陆尚有一个中译本,被方舟子严厉批评过,此不谈),尽管没有涉及物理学和天文学遭人诟病,但大家也承认他有发言的资格。爱德华?威尔逊,1929年生,当今国际生物学界翘楚,社会生物学学科的开创者。我自己读完此书后,觉得以前的很多模糊念头得到了进一步的澄清,同时也产生了一些想法。作为一个文科从业人员,我的关注和胡想自有立场、重点以及必然的可被攻击的破绽。
一、自然科学家眼中的社会科学
威尔逊先把医学拿来与社会科学作对比,指出最大的两点区别:一是社会科学会划分为许多独立的团体,尽管“强调专业上的用词必须准确,但是不同的专业很少采用相同的术语。很多社会科学家甚至对这当中产生的混乱气氛感到欣喜,错以为是一种创作的热情。”②是的,当一本综合性的社科人文杂志很多篇论文谈到某个字面一样的名词时,这个名词很可能代表了不同的意思和概念。当然我们也可以指责威尔逊拿医学一门科学与社会科学群体作比较不公平,但我们也应该知道,物理学、生物学、化学等说到的分子、原子,毕竟还是同一个东西。二是社会科学今天“仍然脱离不了开山鼻祖的掌握———若就科学领域的原理来看,这是一个坏征兆,因为人们遗忘创始者的速度通常是衡量科学进展速度的标准。”③如此说来,当社科论文的作者津津有味地从柏拉图和孔子等等开始讲述问题的由来时,不是显露了他们的渊博而只是显示了该学科的笨拙和缺乏进展。“社会科学当中,经济学在形式和自信上最类似自然科学。”④但是大约在十几年前,也就是“经济学帝国主义”在我们这里最甚嚣尘上之际,我对这门学科逐渐产生了一些外行的疑虑。这些疑虑集中于经济学的“理性人”假设。在经济学家看来,任何人针对任何问题都可以做出理性的选择。而来自自己并不多样的生活经验和也不算渊博的阅读体验都在执拗地提醒我不要相信这个假设。古今中外的文学更是坚定地提醒我:如果任何人都能理性选择,人世间的冲突至少可以减少三分之一,文学就更没有理由存在了。
可文学顽强地存在!我的意思是:人不是电脑。尽管屁股从根本上指挥着脑袋,你立场的不同决定着观点的不同,即使这些观点相互冲突,但是这样的不同仍然属于“理性人”范围。我说的意思是人脑会犯错,而且犯错的概率并不太小,情绪的冲动所带来的决策失误无论如何不是理性选择。威尔逊更加明确地告诉我们:“人类大脑并不是运算快速的计算器,但大多数决定必须在复杂的情节和不完全的信息下快速完成。因此理性选择理论涉及了一个重要问题:多少信息才算足够?提供分界点的简单策略,叫做‘足够满意’,足够满意是指,由短期中可以想到并可获得的机遇中,挑选出最令人满意的选择,而不是事先想出最佳的选择,然后再于其中寻找,直到找到为止。一个到了婚龄的男性,比较可能在已认识的未婚女性当中,因为‘足够满意’而向其中最有吸引力的女性求婚,而不会为了一位想象中的理想伴侣而长期寻觅。”⑤确实,我们在生活中做的决策基本是在有限的信息和时间范围中做的,决不同于我们对论文写作的要求必须通览一直以来的学术成果。此与理性的标准相去甚远。经济学以及其他社会科学存在的另一重大问题是变量。在自然科学领域,实验必须严格控制其它变量不变,然后,变动需要变化的变量,观测该变化引起的后果,期间要保证没有其它无关的因素介入。但是经济学以及其他社会科学又如何能够保证其观测的变化不是来自其它未曾措意的因素?从根本上来说,这几乎没有可能。威尔逊说:经济模型“不成功的另一个原因是封闭性,也就是说没有考虑人类行为的复杂程度和环境附加的限制。”⑥在此情形下,我们为什么还要有经济学?威尔逊一言中的:“经济学家所享有的尊荣,多半并不来自他们的成功记录,而是因为商业界和政府别无其他选择。”⑦是的,我们仍要坚持科学的大方向,尽管社会科学比起真正的科学来距离十分遥远,毕竟它走上了正确的道路。如果以社会科学的不成熟为理由拒绝它,正像一个极老的比喻即从浴盆里倒出未成熟的孩子。正因为如此,经济学家还得坐在让人尊敬的讲台上,杂志还得接连发表一篇篇经济学的论文。我们所能的,只是希望他们的态度谦逊一些,小心一些。社会科学步向真正科学的道路还十分漫长,比人类步向火星的道路只长不短!
二、科学怎样看待艺术什么是艺术?
从科学家的角度看,艺术“是以情绪和感觉表达人类处境,召唤出所有的感官知觉,并激发出秩序和混乱。”⑧附带介绍一下他对人文学科的看法:“人文学科的学者也从事发现工作,但是他们当中最有原创性、最有价值的研究,一般都是针对既存知识的诠释和解说。”⑨确实,人文学科重在诠释和解说,而艺术主要使用的工具则是感觉和情绪。如果说如今的社会科学在自然科学家的眼里并无多少科学性,那么艺术是不是更显荒唐、更为随意而根本无需提起?当然,在傲慢的大英帝国,则是人文与艺术看不上科学,遂有C?P?斯诺试图反驳古来的习见。但“两种文化”的划分,亦足见出科学与艺术的泾渭分明和势不两立。只是到了今天,自然科学家对艺术反多了一份理解。自然科学家对待自然,手上永远拿着一把锐利的解剖刀,看见无论什么东西,必定上去先切一刀,看看里边究竟有什么。分子、原子、电子、量子、细胞、DNA……等等,都是他们的解剖结果。从基本元素开始观察,猜测答案,寻找模型,设计实验,才能提出有益的理论。而这把刀,正规的名词是化约主义。要承认,自然科学至今的辉煌成就,绝大多数是化约主义的功劳。如有人决心采取完全相反的另种方法,即综合主义,任何事情先从整体开始观察,这种尝试在思想史上并不罕见,有时也颇见功效,但在自然科学领域则很难取得成功,关键在于牵涉到太多的变量而且无法控制。
所以,综合主义的思路不可谓完全不合理,但应用在自然科学研究上鲜有可观的战绩。但是今天的自然科学家开始发现艺术在科学上的价值。威尔逊以蒙德里安(1872—1944)在1905至1908年所画《德伊芬德雷赫特的威尔特夫瑞登农场》系列为例。“在一栋幽暗的房屋面前,描绘了一排高而纤细的树木。树杆之间的距离直觉上似乎是正确的,树冠上重复出现的镶边图案,很接近于现代脑电图监测表明的最能刺激大脑的图形。画中的空间和水面的安排,也和最近心理学研究揭示天生最具吸引力的安排相符合。蒙德里安对这些神经生物方面的关联性一无所知(就算被告知,也可能不在乎),却以树列为主题,在10年中重复画了许多画,他感觉自己是朝着新的表达方式前进。”“蒙德里安最后获得了纯粹抽象的设计,他为此庆贺道:‘不再与人类相关,不再具有任何特殊性。’”⑩从自然科学家的眼中看见的伟大艺术作品,奇怪地却又是显然地集中于某些画面和主题,借隐喻的方式传达出自然的规律与人类的处境,对自然科学竟不失为一种有力的启发。当然,他们也清楚地知道:艺术的中心是人性,而科学的中心是规律,两者确乎不能等量齐观。但是艺术又如何在直觉中直面人性,仍需科学尤其是大脑科学、心理学和进化生物学的进展来解决。在艺术中,“如果你必须发问,你就永远不会知道(这是阿姆斯特朗谈爵士乐时说的)。”輥輯訛而科学,则任何事必须发问,必须探索。直觉可以拿来指导实验,但在被实验证明前,它们仍然什么都不是。但无论如何,原先科学与艺术间高高耸立的藩篱,在自然科学家的眼里,已经开始消解。
三、科学与人性的冲突
说到这里,且莫以为科学真的可以一统天下。我同意科学能统一知识,但是,目前科学竟与人性发生剧烈冲突,作为人,你站在哪一边?提出这个问题,起先倒不是由于本书,而完全由身边的经验引起:时至今日,“剩女”已经泛滥成灾,本人虽忝为“剩男”家长,毋需为此操心,但此事已成社会问题则毋庸置疑。《钱江晚报》最近报导“10天8场相亲,下沙女大学生逃回校园”,輥輰訛父母们焦虑爆棚。而另一边,无数心灵鸡汤在呼唤女性嫁人不能凑合,必须坚持标准。双方各有各的“三观”,也不能随意判别谁对谁错,但是我们可以从较客观的角度即科学的角度来重新认识一下女性。女性到了18岁左右,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是美貌,几乎可以说是达到一生美貌的高峰。古谚说:“十八无丑女”,就是最精当的概括。至于后来的以气质胜、以打扮胜等等,都已是文化的产物,也都是遁词,其实这些都不敌天生丽质,因为天生丽质也可以加上气质和打扮。二是到此时,少女容易坠入爱情之海。有研究表明,“爱情与青春期同时到来”。輥輱訛歌德说:哪个少女不怀春?《诗经?野有死麕》云:“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这完全是由于人在进化过程中设定的遗传密码,它让女性在青春期绽放出最美貌的花朵,吸引异性前来求爱;同时又设定女性在此时雌性激素分泌加剧,荷尔蒙含量升高,极易坠入爱情之梦,愿意投入异性的怀抱,完成传宗接代的自然使命。这个进化策略在几万年来早已成型,且屡试不爽。但是它与科学高度发展引起巨大改变的教育制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冲突。如今中国的孩儿七岁上学,义务教育九年,高中三年,在16至19岁间。
此时她们还穿着单调的校服,大多还戴个眼镜,上课纪律严明,课外作业压力沉重,天生的美貌就这样淹没在校服和题海之中,很少表达爱恋的空间。而等到大学或硕士、或博士毕业,美貌已逝,渐趋理性,难以坠入少年时的幻梦,看待异性渐为冷静,更多杂以精确的度量与测算,所以婚姻难成,剩女增多。这是一个必然产生的现象。光靠调整个人的观点、看法,起不到根本性的作用。但如果人类的教育制度不是这么设计,这个问题就根本不会存在。在中国,这样的教育制度其实才短短几十年。(我的姐姐出生于1951年,读完了小学后就没有条件继续上学)但是这短短的几十年就完全颠覆了几万年来的生活习惯,让古已有之的人类的进化策略完全失效,引发了全新的社会问题。像这样的问题,确实是由于科学的发展引起,由科学的发展引起制度的改变,由制度的改变引发与人性的冲突。我们都知道,与农业社会相伴的饥荒,是无法解决的灾难。原先是一家人的辛勤劳作够上温饱已经是谢天谢地,只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他们才略有积蓄,生儿育女,建造新居。他们没有多少剩余劳动力,当然也用不着去学习非实用性的知识。随着工业革命和绿色革命的推行,粮食产量大幅增加,灾荒已经成为往事,而另一方面,旧日方式的劳作的不合算迫使农民从农舍中走出,投身到陌生的城市化世界,促进更多的“劳心者”工作岗位的设立;“劳心者”岗位的增多,也逼迫教育界设计更为费时复杂的教育制度,容纳从古老社会中解放出来的巨大人群,以至于设计安排哪怕是冗余的教育空间。复杂化了的教育则需要时间填补,成年化的教育就这样取代了炽烈的爱情之梦。其实类似的问题在今天不胜枚举,比如老年病。在老龄化的现代社会,对抗老年病已经成为社会的沉重负担。有学人设想要在人体中找到长寿基因来一举解决老年病问题。
但可以肯定的说,人类五万年来在青霉素发明以前,也就是说在任何遍布的小小细菌可以经常置人于死地之前,长寿不是人的生活通则。饥饿,战争,瘟疫、传染病……皆可随时夺去人类的生命,那时候人的平均寿命可能只有三四十岁,人类可能完全就不需要什么“长寿基因”,同时他倒是真需要繁衍的遗传密码,促使少女迅速成婚,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我回忆少年时的乡村生活,记得根本没有老人去新设立的医院看病,哪怕是每个月几元的医药费也非他们所能承受,通常的叮嘱是想吃点什么就去吃点什么,余下的就是等死。当下人类科学发达,对抗疾病的手段多样,“人生七十古来稀”的通则被完全摒弃,根据2015年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世界卫生统计报告》,全球人口平均寿命的男性71岁,女性73岁。如此,进入老年后,人的自毁的遗传密码也开始发动,老年病因此而来。对抗老年病,因此成为一项事倍功半的悲壮事业。归根结底,也是科学发达后引发的新的矛盾冲突。如果说上面的例子都属生物学范围,在社会学意义上,科学与人性的冲突也是彰明较著。在我们现在最为熟悉的微信朋友圈,就可以看到明显的情形。朋友圈本来是一群朋友的集合,原先或有在一起学习的经历,或有工作联系,总的来说志趣较为相投。他们说的话,本来应该是“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但是现在为了一个观点和看法而反目相向、化友为敌的,也是屡见不鲜。为什么?归根结底是无法让一个现代化手段维系的群体对同一件事的看法相同。同一件事,是事实,更准确的说是事情的真相,对此事的看法,是观点,是看法。我们原先的想法,只是要将事实原原本本的道出,将前因后果讲清楚,所谓摆事实讲道理,其方式是心平静气、从容不迫,其结论也将自然导出,确定无疑。换句话说,我们以为这是一道科学题目,只要等式的前半部按照实在的事实,用以科学的逻辑与方法,等式的后半不言而喻,也必定是唯一的答案。殊不知今天朋友圈激烈的交战已粉碎了这个科学的幻梦。
其实前半部是科学,但是后半部是人性,这两者决计不能以等号相连。科学跟人性在社会领域就是这样无情地展开冲突。在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是关于每一件引起关注的公众事件,大多有行踪诡秘的人士出来讲述事情的真相,抛出一连串复杂、细腻的细节,借以引导公众舆论和情感走向他意欲导引的方向。这些文章,可以称为伪文,它们或第一眼就能识别清楚,或经过细致的考证和辩驳才能知晓。但是,我仍愿将伪文的作者看成科学主义者,因为他们还是认为事实决定看法,所以作伪必须在事实上下功夫。殊不知在社会领域的多数场合下,科学其实远远不敌人性,事实根本难以奈何观点。即使事实是同一个,观点仍可有百千种。
到此可以为何谓人性作一个粗略的界定了。古往今来,多少哲人、政治家、企业家以及平民百姓对此深有体察,但是找一个共同认可的定义难上加难。(其实这就是科学与人性的冲突了)我个人比较倾向于生物学家们的看法,即把人性视为人在几万年至几百万年以来的进化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一些特质、倾向等等。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自我保存以及繁衍后代无疑是人的第一本能。试想在人类演化的漫长过程中,人类面对着环境的逼迫,面临着许多动物的竞争,自我保护以及为了生存利用环境、战胜他类甚至同类、生殖和养育后代,应该是人类的第一本性。至于这些本性有多少通过遗传密码植根于人类的身体深处,有多少需从后天习得,又是一个犯难的问题。比如现在科学家们已经认为人类自幼年起可以开启语言学习的程序,任何一个正常的婴儿,不管生活在何种地带、何种民族,在正常的环境下,一定能很快的学会自己民族的语言。也就是说,语言本能已经成为人性中的本能。与之相比,科学呢?我同意科学是一种偶然的说法。科学不是人性的本能,它应该是人类大脑一种很次要的功能。科学是培根、笛卡尔、伽利略、牛顿以来的一种新玩意儿,论历史只不过几百年,与漫长的人类演化史相比不过是短暂的一瞬,不可能与人类与生俱来。它对人对物的要求也很苛刻,比如测量仪器的发明、加工物质的纯净、研究中的各种变量的控制、反复的实验,它需要宽余的时间、严格而不带意气的辩驳、证明与证伪,需要冷静的理性。
而人类的求生本能,大多是靠直觉的瞬间反应,靠的是情绪的调动、即时的反应和瞬间的注意力集中。我们竖起手指到嘴边发出“嘘———”让人家安静,这是不是来源于远古蛇类动物的爬行声音引起的人类的恐惧?我们看见突然的一个黑影闪过会突然闪避,这是不是远古人类对猛兽突袭的本能反应,从而马上浮现情况紧急的情绪反应而非悠闲讨论逃跑路线?这些求生的本能帮助人类在几百万年的进化中得以幸存并胜出,且已深深植根于人性深处。但现代社会基本用不着这种本能,科学更是根本用不着这样的玩意儿。从效能的角度看,人类在科学研究的过程中其实是受了本能的拖累。如果一切都顺着逻辑走,科学发现的脚步或许根本不会这样迟缓。科学不是人的直觉、本能所能达到的。巴什拉说:“面对现实,人们自以为明了的东西与人们理应了解的东西发生冲撞。”这里自以为明了的,就是人类本能能知道的;理应了解的,说的就是科学。这两个东西不是一回事,而常常是矛盾的。所以巴什拉说:“从它需要完满和从它的原则出发,科学绝对与见解对立。”问题是,其正当性完全无需置疑的迅猛发展的科学技术,确造成了当前的社会之最深刻、最尖锐、而且看来短期内根本无法解决的矛盾。针对此点,历史学大师斯塔夫里阿诺斯早有洞见。他说:“至今世界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是连续不断的技术革命的历史。”“多少世纪以来的根本问题是,技术革命一直受人欢迎,因为它促使了生产率和生活水平的进一步提高。但是,世界上所有的技术革命,都导致社会分裂,这种分裂要求在制度、思维方式以及人际关系等方面实行变革。然而,这种社会变革总是遭到人们的拼命抵制,其激烈程度一如人们之热烈欢迎技术变革。正是由于技术变革和社会变革之间所产生时间滞差,才造成了几千年以来世界历史上众多的苦难和暴行。”他还说:为何社会变革较之技术变革困难?因为“现存的体制和习惯总是受到历史传统、启蒙教育以及社会秩序的维护。因为,对社会现状提出挑战总要遇到排斥、恐吓甚至迫害,很少有人能够或者愿意忍受这些。
另外还存在既得利益集团的作用,这种集团顾名思义必然会因社会变革而丧失既得利益,因而通常总是反对变革。他们的反对通常总能成功,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具有雄厚的财力和良好的组织,而且因为他们利用人们对于社会革新的普遍厌恶态度。”对社会断裂由科技变革造成,这个深邃的看法我举双手赞成。对于社会变革为何较之技术变革困难,我尚有一些想法可以补充。斯塔夫里阿诺斯对“既得利益集团”有所涉及,但是只讲了他们的作用,未指证他们的构成。而人们通常以为代表新科技力量的,理所应当地应该是主张社会变革的主导力量。在这里我要着重指出,代表新科技力量的人们常常会变成阻碍社会变革的既得利益集团。其间的逻辑关系十分清楚:从起始看,新科技的代表者以科技改变了现状,包括一部分陈旧的社会关系。但必须看到,这些新科技力量的携有者,如果他们取得了成功,则必定是在旧的社会关系中取得了成功。他们做到的变革仅仅是在科技领域及极小部分的社会领域。而且在取得成功后,他们极愿意继续前进,升级技术,依凭目前的社会现状取得更大的成功,至于社会由此引起的剧烈变革,如旧有工作岗位的丧失、薪酬的改变、工作的概念以及相关理念的变化,都不在新科技人物的考虑范围。他们以新科技触发了一连串的社会问题,但这些问题的解决又被他们全盘推给了社会,所以造成了社会的巨大矛盾。从历史上看,社会变革的任务确非科技界所能胜任,而且由此引起的巨大震荡常常由全社会来痛苦地承受。我们只能祈愿在这场巨大的变革中少一些鲜血与苦难,多一些理解与和平。目前大众已经对此巨变开始在全球有所反应,英国脱欧和美国特朗普上位均属这一潮流。问题只在于:大众的应对永远只能从历史中寻找借鉴,而面向过去永远不能解决问题,最关键的还是如何开拓未来。
“面对重大转折的新时代,人类的思想领袖尚未出现,而人类社会的变迁已形成对思想理论的巨大需求。”世界固然已有千百思想家如群星璀灿,但应对当下的问题及开创未来,则唯有靠我们自己。再回头来看,未来究竟会怎样?按着目前的发展趋势,可以设想几种可能。此处我拟从科学或人性各占上风两种角度探讨一下。如果科学在与人性的冲突中取得完胜,那么,科学将主宰科学界与社会,科技会更加迅猛地发展,人类将制造出有智能的机器,而且,按照欧文?约翰?古德的说法:“一旦机器设计成为一项智能活动,超智能机器就能设计出更好的机器,……人类的智能将被远远抛在后面。第一台超能机器将是人类最后一个发明。”世界从此不再需要人类并不高明的智慧和无数非理性的想法,一切按照完美的逻辑进行,由永远得胜的算法指引。对人类而言,比较乐观的可能是人可以坐观其成,享受科技无限进步的成果,听从智能机器作出的各种安排。这样的社会近似于人类在各个历史阶段梦想的仙境、天堂、极乐世界,生产由非人类的机器提供,这样也就自然消灭了奴隶制、农奴制和资本主义等各种不平等的制度,人们的各种活动构成为非必要的活动,为幸福而设计而非为饥寒所驱动,进入一个自由幸福的境界。但另一种可能不得不想到,就是机器觉得人类已无任何用处,在效能法则的驱动下,人类被当作赘余而被移除,地球的进化由机器取代,科技的发展更为迅疾,在种类的竞争中无情地胜出,并像人类在进化过程中灭绝多种物种一般将人类灭绝。如果人性在与科学的冲突中仍占主导地位(完胜是绝对不可能的),比较理想的一种出路就是人性逐渐吸纳科学因素,并将它作为人性的主导方面,自然而然地接受科学技术及科学原则,并将科学的一些部分植入自己的遗传密码。同时寄希望于机器永远不会产生自我意识,积极顺从科技发展,及时调整各种社会关系,将人类的存亡置于第一原则,长久保持人对科学的掌握。不太理想(权且对人类来言)的另一种可能,则是从自我保存的本能出发,将自我保存的本能限定于自身、自身所属的小集团抑或阶级、民族等等,任凭本能来支配未来社会结构的变化,如此,自然而然会引起的战争将以各种超级武器的绝大威力将地球摧毁殆尽。
说到这里,不能不对人类还抱一分希望:依照百年来的发展轨迹,第三次世界大战应该早已打完,因为仅仅从20世纪的10年代到40年代,就打完了两次世界大战。真的是因为核武器的发明,促使最高统治者为了保持自身的生命等目的而克制了好几次将人类全部毁灭的念头。但是我们也不能由此而对人类的愚蠢视而不见。视自我的生存发展为最高目的的习惯仍然难以彻底改变,随着科技的发展以及扩散,任一个不负责任的统治者(可能会发展到任一个不负责任的个人)都有可能发动一场意料之外的大变乱,比如说将原子弹拿来当鞭炮使用。自我保护虽是人类的本能,但在现代化到如此程度的当下,如自我利益无限膨胀,必将导致根本性的灾难甚至灭绝。今天的我们,住在遍布地雷的这样一个球状物上,不能不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注释:
①参见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13~22页。
②爱德华?威尔逊:《知识大融通》,梁锦鋆译,牟中原、傅佩荣校,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第257页。
③《知识大融通》,第257页。
④⑤⑥⑦⑧⑨⑩《知识大融通》,第273、288、276、277、299、83、310、311页。
12、《钱江晚报》,2017年2月6日。
13、参见金伯莉?J?达夫《社会心理学》,宋文、李颖姗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42页。
14、见www.ishuo.cn/show/103813.html。
15、参见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序》,见朱金城《白居易集校笺》(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863页。
16、加斯东?巴什拉《科学精神的形成》,钱培鑫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0页。
17、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吴象婴、梁赤民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904~905页。
18、《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第905页。
19、《巨变来临》,《文化纵横》2017年2月号编辑手记。
20、转引自RayKurzweil《奇点来临》,李庆诚、董振华、田源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6年版,第10页。
作者:卢敦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