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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文化典型样本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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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文化典型样本管理

1999年,是20世纪的最后一年,这一年,也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第21年,是1996年长沙电影工作会议提出"9550"电影精品工程的第3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50周年大庆的献礼年,同时也是中国电影产业化改革的阵痛年……,这一切,都或多或少地铭文在新片《紧急迫降》中。对灾难片类型的自觉模拟所体现的电影商业化意识,将灾难片类型改造为患难与共的救助寓言所表现出来的电影主旋律观念,都使得《紧急迫降》成为了当前中国电影主流文化将商业电影主旋律化和主旋律电影商业化的一个样本,从而证实了电影在当今中国既是意识形态载体又是文化消费产品的双重定位,也证实了中国电影既是一种大众文化又是一种权威文化的特殊角色--这无非是中国当下文化状态的缩影。

困境与危机:弱化灾难的"灾难片"

《紧急迫降》显然试图模仿和遵循一个我们早已熟悉的灾难片的类型模式:倾斜的构图、轰鸣的飞机声、简短而紧张的剪辑……似乎都为正在草地上玩耍的李嘉棠父女俩蒙上了灾难的阴影;接下来夫妻俩的冷眼相向和冷言相对也揭开了家庭危机的序幕;当两人不期而然地登上同一架波音客机的时候,观众已经开始期待一个冲突与解决的故事;伴随那些透露着紧张和不安的短促的镜头剪辑和令人心惊的效果声音,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已经为这部影片提供了充分的关于灾难的预期。飞机上的婴儿使我们联想到了"敖德萨阶梯"中婴儿车所起的惊险而恐慌的叙事功能;农民企业家作为喜剧性调节因素进入了惊险叙事的格局;两位西方人为飞机上即将出现的事故埋下了文化冲突的伏笔;端然而坐的气功大师似乎为飞机内喧嚣的空间提供了某种诡异莫测、老谋深算的神秘;李嘉棠、刘远和丘叶华的出现使人们意识到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三角恋爱故事将在与世隔绝的飞机上和陆地间拉开序幕……。影片到这里,似乎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正如那架即将冲天而起的飞机一样,观众也正等待着一个虽然并不陌生但却始终充满刺激的灾难性的电影游戏旅程的开始。

从媒介的各种宣传中,观众早已知道这架机号为蓝天569的波音大型客机是电脑制造出来的,观众已经没有兴趣去关注电脑制造的飞机与真实的飞机之间的差别,他们已经调用了早就培养起来的游戏规则,等待一场灾难在自己的眼前降临所带来的心理刺激,同时也等待着灾难过去以后那种如释重负的宣泄。

灾难是灾难片的核心,灾难片要用灾难的恐惧来制造观众的心理紧张和压抑,从而为后来灾难的解除提供心理释放的快感;灾难片还要用灾难的故事来引发观众对生活中已知和未知的灾难威胁的共鸣,从而为最终的灾难克服提供柳暗花明的幸福感;灾难片也要用灾难中的英雄为观众提供人间救世主的移情对象,从而使观众获得自我肯定和安全承诺;灾难片甚至还要用灾难的奇观在带给观众感官刺激的同时也让他们为自己置身于危难之外油然而生潜意识的自我庆幸。所以,经过几乎30分钟的铺垫,飞机在平静中起飞了。像我们对所有灾难片的预期一样,我们期待着灾难的来临,我们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那些我们不愿意在现实生活中发生但希望在银幕上出现的灾难奇观和受难场面的出现,我们想象着那位英俊潇洒的年轻机长和他那位刚柔并用的年轻妻子如何在孤立无援中历经磨难、转危为安,演绎英雄与美人的古老而恒久的结局。

观众终于等到了灾难来临的信息:满载乘客的蓝天569刚刚起飞,便发现起落架出现故障。随着这一故障的难以排除,人们意识到灾难似乎正逐渐威胁着飞机上每一位我们已经认识和不认识的乘客和乘务员。

但是,电影并没有按照我们的预期进行。影片虽然给了我们一切关于灾难的预期和伏笔,但灾难、甚至是微小的灾难都没有真正发生,严格地来说,这部按照灾难片模式开始的影片在灾难还没有出现时就迅速地被一个救难的故事所替代。于是,尽管影片采用了大量的交叉性、对比性的蒙太奇剪辑来强化视听效果的危机感,大量使用短镜头、小景别的快速切换来制造节奏上的紧张感,大量使用电脑特技来创造各种貌似惊险的空中场面和离奇景观,最后甚至采用了夫妻俩逃离记者独自团聚的好莱坞类型电影的典型桥段作结尾,这一切似乎都想使观众能够继续以一部灾难片的预期来完成叙事经历,但是,我们还是逐渐意识到,我们面对的不是、也不可能是一部真正的灾难片。灾难在这部影片中是被放逐的、被遮蔽的。牺牲、受难甚至惊恐在影片中都被降低了,唯一的灾难奇观只能通过一场假想的可能性被展示而失去了逼真所带来的惊恐体验,我们没有看到英雄的出现而只是看到了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采用一切常规手段排除故障直到脱离似乎危险性并不大的危险,以至于影片一开始埋下的许多人物的伏笔、设计的许多叙事功能到后来都有头无尾地消失了,那位婴儿完全没有成为一个叙事因素出现在影片中,那位一直正襟危坐的气功大师唯一的作用就是用了一次扇子,而其他人物也几乎对灾难故事没有起到任何功能性作用。

显然,观众对于灾难片的期待被影片的进程逐渐否决了。我们看到了一部没有灾难的灾难片,我们看到了灾难片模式与救助故事之间的不一致,外在的视听节奏的紧张性与内在的情节节奏的平淡性之间的不协调。而这种不协调、这种对灾难的明显回避,与其说是艺术的疏忽,不如说是表达了我们主流文化对"灾难"的主流态度和主流阐释。尽管其实由于我们对未来走向存在太多的不确定,尽管世纪末的宿命情绪常常笼罩着我们许多人,那种莫名的灾难感可能正等待着一个宣泄的对象和契机,但是,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灾难恐惧的现实存在使得主流文化将灾难的言说变成了一种潜在的禁忌。在我们主流文化的语境中,我们常常淡化、弱化甚至隐逸所有的灾难感、恐惧感和创伤感,我们常常视所有这些"消极"体验为潘多拉的盒子,我们担心这些体验会像瘟疫一样孳生、蔓延,动摇我们对于现实的信任和信心。从这个意义上说,灾难片在当前的现实中是生不逢时的。也正因为如此,尽管《紧急迫降》采用了灾难片的叙述模式,也刻意模仿了好莱坞灾难片的几乎所有的类型元素,但影片还是在灾难面前止步了,观众几乎没有机会得到真正的灾难体验、恐惧体验和创伤体验,我们看到的是一部叙述人们在面对危机时,如何风雨同舟、共渡难关的关于拯救的影片。如果说,在好莱坞灾难片中,灾难是一场噩梦的话,那么在《紧急迫降》中,灾难只是一场"狼来了"的虚惊;如果说,在好莱坞灾难片中,灾难是主角的话,那么在《紧急迫降》中灾难只是一个背景,在这个背景上,演绎的是我们几乎在所有的主流叙事中都可以看到的同心同德的宏大主题。寄生于体制中的电影,是主流文化的一面镜子。

拯救与被救:患难与共的救助故事

在一般的灾难片中,当然都有摆脱灾难的过程,但这个过程是伴随着灾难推进的,是以灾难中人们的自救为驱动的,是以或大或小的牺牲为代价完成的,但是,在《紧急迫降》中,从发现飞机出现故障开始,不仅灾难一直没有来临,甚至连危机也没有加深,准确地说,灾难的主题在故事的推进过程中流产了,我们接下来看到的是一个救助的故事。

在这个救助故事中,我们目睹的是上下同心、四方协力的患难与共的场景。从中央到地方、从党、政、军到企业、百姓都无一遗漏地出现在影片救难过程中,从民航总局、市委领导到航空公司、消防部门都直接在影片的叙事中亮相,而尤勇所扮演的刘远无非是这种集体智慧的代表。几乎所有的救助者都是一种无个体性的功能性符号,用葛兰西(A.Gramsci)的话来说,他们都是一种共享相同的思想和行为模式的"群体人"的代表,人与人之间没有矛盾、没有冲突、没有差异,在整个救助过程中,参与者构成了共性化的群像,从而也构成了万众一心的社会理想的象征。而飞机上的几乎所有人都成为了被救者,都失去了行为的主动性,只是等待救助或者等待救助的命令。

因而,在《紧急迫降》所提供的救助故事中,没有一般灾难片类型中不可缺少的个体化的行为英雄,飞机上担任机长的李嘉棠所作的仅仅只是按照地面指挥而采取的正常行为,他无非只是完成了一个合格飞行员应该完成的事情,而在地面担任指挥的刘远所作的也只是按照常规所应该作的所有事情,他们都没有表现出作为英雄所独有的巨大的智慧、勇气或者个人意识、胆魄。影片展示的救助过程,是一个表现集体智慧、集体团结的过程,个人仅仅是"集体"指令的模范接受者和操作人,以至于机长的"英雄性"最后只能通过妻子的广播来得以传达。显然,这是用集体力量、用团结来解决危机的主流文化模式的一种自觉阐释,在这一阐释系统中,基本上没有为好莱坞似的个人英雄主义精神留下空间,甚至也没有为中国电影传统中那种革命英雄主义精神留下空间。

毫不奇怪,从《紧急迫降》中,我们主要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关于勇气、关于牺牲、关于生死考验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信任、信心、团结、理解的故事,正如在我们当前所有的主旋律叙事中一样,这是一个没有英雄崇拜的故事,是一个找不到牺牲者和受难人的故事,是一个没有人性冲突和人格较量的故事,是一个依靠集体力量、依靠团结精神度过危机的故事,应该说,几乎所有我们主流文化对于现实和现实危机的理解都通过这个"紧急迫降"的事件得到了完整的呈现。因此,这部电影讲述的不是一部自救的救助故事而是一部被救的救助故事,我们从这部影片中得到的不是一种英雄主义的崇高感而是一种被人救助的庆幸感,从而影片完成着它主流意识形态的使命:我们面对危机但是我们能够度过危机,如同"抗洪抢险"一样,这部影片也是一个党政军民众志成城的大叙事的组成部分。从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认为,《紧急迫降》提供的是一种中国的灾难片类型:它不强调灾难而强调救助,它不表现灾难奇观而表现救助精神,它不突出个体英雄而突出集体智慧,它不展示人性冲突而展示人际沟通,它不提供宣泄的快感而提供安全的抚慰感。因此,《紧急迫降》表述的是它所产生的时代的权威意识:无论我们面临什么样的危机和患难,只要我们有核心,有秩序,甘苦与共,那么所有的危机和患难都不过是一场虚惊。《紧急迫降》的惊心动魄成为了主旋律宏大叙事的一个生动音符。商业化与主旋律化:主流电影文化的双重性

《紧急迫降》选择了一个真实的紧急迫降的新闻性事件为题材。一方面,影片模仿、借鉴了好莱坞灾难片的叙事模式和视听修辞经验,虚构了人物和细节,采用了商业/娱乐电影的视听形态,但是却"忠实"于一个"真实"的事件轮廓从而很难被看作一部戏剧化的灾难类型电影;另一方面,影片尽管"忠实"于这一真实事件的事件轮廓,但是它又采用了一种戏剧化的虚构方式和类型化的灾难片模式,与纪实性地还原事件的自然性、真实性的现实主义方式完全不同。它采用的是既非戏剧化的商业电影模式又是非纪实性的现实主义电影模式之外的第三种道路。而这正是当前中国主流电影文化一直所徇唤的电影文本。

对于中国当前的主流电影文化来说,一方面,在市场经济背景下,在消费社会的形成中,中国电影不可规避地也处在产业化过程中,观众已经具有某种消费主动权,主流电影为了能够争取观众,必须借用一切可能的商业娱乐元素来争取票房利益,在输入经济利润的同时输出主流文化意识,因而,不仅那些直接面向市场资本运作的商业/类型电影追求电影的娱乐性,而且许多主旋律影片也都自觉地采用了某些商业/类型电影的策略,呈现了一种主旋律电影商业化的趋势。但是,另一方面,90年代中期以来,电影成为了国家主旋律文化的焦点领域,在电影意识形态化的处境中,在中华人民共和国50周年献礼的气氛中,在"9550"工程的规划背景下,中国主流电影事实上很难成为完全意义上的商业/类型电影,商业/类型电影那种个体宣泄、个人英雄、感官刺激、自由叛逆的叙事策略与主旋律强调的稳定、团结、昂扬的基调显然并不和谐。因而,90年代中期以来,商业/类型电影在中国的数量不断下降,类型规范没有建立,而且几乎没有形成批量生产的能力。所有商业/类型电影都进行了主旋律改造,呈现了商业电影主旋律化的趋势。

主旋律电影商业化和商业电影主旋律化,最终形成所谓"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三性统一"的中国式的主流电影,从90年代开始,一直是中国主流电影文化所向往的理想。最初是《龙年警官》试图完成侦破类型片与警察颂歌的统一;接着是《烈火金刚》试图完成革命英雄传奇与枪战类型片的统一;《东归英雄传》、《悲情布鲁克》等试图完成民族团结寓言与马上动作类型片的统一;《红河谷》试图完成西部类型片与爱国主义理念的统一;《红色恋人》试图完成革命回忆与爱情类型片的统一;《黄河绝恋》试图完成战争类型片与民族英雄主义精神的统一,而《紧急迫降》也同样试图完成灾难类型片与社会主义集体主义主题的统一。正是在这一动机驱使下,《紧急迫降》没有选择那种纪实性的艺术电影形态来叙述"紧急迫降"的故事,而是将这一新闻性偶然事件作为了一个惊险题材,采用好莱坞灾难片的叙事结构和叙事方式,大量使用电脑特技来制造技术奇观和场面奇观,试图将自己定位为一部商业化的灾难类型影片;但同时,影片按照主旋律文化观念弱化灾难场面和灾难事件,淡化个体英雄,减少宣泄性、刺激性元素,强化救助场面和救助行为,突出集体共像,渲染团结、协作、理解的精神,试图将灾难类型影片改写为主旋律影片。

尽管许多人都认为好莱坞主流电影也是一种"主旋律"影片,但那是一种美国/西方式的主旋律影片,那是建立在个性主义、享乐主义、自由主义基础上的主旋律影片,它的基本意识形态策略是通过欲望的宣泄来完成个体的净化,通过对叛逆意识的暴露来维护核心秩序的稳定,通过对个人自由的渲染来证明人道主义的意念。而在我们当前的主旋律意识中,欲望、享乐、宣泄、叛逆、刺激等商业/类型元素的生存空间却相当狭窄。因而,主旋律化与商业化的共谋往往很难在宣泄与认同、叛逆与维护、个体与整体之间达成共识,因而也很难在权威的价值观念与观众的观影快感之间达成共识。而这正是中国主流电影文化所面对的"症候性"难题。应该说,《紧急迫降》所提供的答案尽管并不完满,我们甚至会怀疑影片所采用的灾难片类型模式只是对其主旋律内核的一种营销包装,但是,电影是体制的表征,任何人都只能在给定的逻辑前提下完成他的使命,因而,《紧急迫降》正是当前处在市场产业与规划控制、消费领域与政治领域夹缝中中国主流电影文化的一个活生生的标本,它是一部主旋律影片,也是一部准商业/类型片,更准确地说是商业/类型片与主旋律影片在1999年的一件耐人寻味的混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