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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纪录片工作者怀斯曼在1997年北京国际纪录片会议上说:"我认为纪录片和其他所有电影一样,都需要有一些戏剧性因素。"本文所说的戏剧性场景,也即影片中包含有明显戏剧性冲突的镜头,或者包含有富于戏剧性细节的镜头。这里的镜头,可以是单独镜头(长镜头),也可以是群组镜头(通过剪辑组合形成)。因为包含单独镜头和群组镜头,所以借用舞台语言,统称为戏剧性场景,因此这里指称的场景和舞台上人工制造的场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单个镜头里的戏剧性场景是现场发生的,里面的东西制作者在后期除了可以在影调和声音进行些微处理外,其它可以处理的东西很少,里面记录有完整的生活流。群组镜头里的戏剧性场景有的是现场发生的,有的是制作者后期剪辑形成的,里面记录的生活流呈群岛状态。
克拉考尔在谈到纪录电影时提出了"生活流"这个概念[1],但没有作深入阐述,让人感觉其语焉不详。生活流实际上也就是真实生活的庞杂信息集合,里面的东西包罗万象又混沌不清,各种意义指向在里面同时并存,相互缠绕,而又各自独立,所以我们对它所蕴含的东西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全认识清楚,而纪录片正是由于记录了生活流也才从根本上拥有了不同于故事片而为自己所独有的美学品格。早期纪录片受照相术的影响很大,特别是一些纪实摄影作品,我们甚至可以把它看作纪录片的雏形。后来声势浩大的美国60年代直接电影运动就起源于新闻纪实摄影。所以从一定程度上讲,纪录片的单格画面也就是一幅纪实摄影照片。通常所说的一幅照片抵上万字文章,是指照片记录下来的影像里蕴含有丰富的细节。一定历史时期的社会形态、民族风俗、文明嬗变都可以从这些细节里折射出来。例如,被拍摄者不经意之间掏出的一个铝皮汽油打火机或者微笑时露出的积满菌垢的牙齿就暗示了他所身处的社会环境以及他个人所属的社会阶层,而纪录片则是把这些丰富的细节形成流动的画面,来完整地复现某个过去时态人类社会的全真图景。这些流动的细节也就是生活流。
生活流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素朴平淡甚至乏味的风格,但它和饱含各种情节冲突的戏剧性场景是不矛盾的。生活流在纪录片中是核心,是灵魂。戏剧性场景在纪录片中是表达手段,是结构方式。纪录片之所以成为一种艺术,也就是每个纪录片制作者都能从生活流中发现和他个人观念相呼应的东西(它的外在形式是真实生活的影像),然后通过一定的艺术手段(现场拍摄的个人选择和后期剪辑的各种组接),来形成个人观点。这之中,一个重要艺术手段就是真实生活影像的戏剧化,也就是通过戏剧性场景来表达制作者的个人思想。美国纪录片制作者怀斯曼说:"我们拍纪录片和小说家创作不一样,作家是在进行一种新的发明创造(invent),而纪录片工作者是在生活中分辨出(recognize)什么是真正有趣的东西,并使用非常戏剧化的形式表现出来。"[2]关键是分辨和表现,纪录片的艺术地位和艺术价值才得以确立。
"如何分辨"与制作者的个人素质有关;而对于"如何表现",绝大多数制作者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就是纪录片中戏剧性场景如何产生的问题。克拉考尔说:"一方面,纪录片导演为求表现世界而取消了情节,另一方面,他又出于完全相同的理由而感到有必要恢复戏剧性动作。"[3]戏剧性的表现手法是纪录片内在意蕴的一个主要表达方式,而它在影片中的存在方式则是戏剧性场景。纪录片中的戏剧性场景主要由下面两种情况产生:一是单独的长镜头内部所形成的戏剧性场景;二是群组镜头之间形成的戏剧性场景。前者是现场形成的;而后者则是通过作者的主观选择(后期剪辑)加以实现的。纪录片中的戏剧性场景如果在单独的长镜头内部形成,就直接关涉到它是自发的,原生的,还是人为促成的、外界激发的这个问题。如果长镜头里的戏剧性场景是人为诱发促成的,那么又涉及到拍摄者的介入是否伤害到作为纪录片核心灵魂的生活流这个问题。对于这些问题所采取的不同处理方法,实际上也就体现了纪录片制作者不同的美学观点和价值取向。
在各种纪录运动中,针对这些问题所持观点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同时产生于60年代的法国真实电影运动和美国直接电影运动。关于纪录片中的戏剧性场景,真实电影制作者认为可以采取访问或者其他方法诱发戏剧性冲突,促成戏剧性场景,从而使得被拍摄者在摄影机前说出以及做出他们在平时不太轻易说出的话和做出的事。他们认为只有人为的特定环境才能使隐蔽的真实更好地浮现出来,纯粹的观察只能得到表面的真实。其代表人物是法国人类学家让?鲁什。而起源于新闻纪实摄影的直接电影则反对任何形式的人为介入去诱发戏剧性场景,他们和维尔托夫一样主张摄影机要像墙壁上的苍蝇默默观察,以等待"容宠时刻"(privilegedmoment)的到来[4]。这里的"容宠时刻"也就是戏剧性场景。他们严格要求摄影机和摄制人员不与被拍摄者发生任何瓜葛,以便能拍出即使摄影机不存在时也会发生的情况。其代表人物是德鲁小组的利科克,虽然怀斯曼也曾被列入直接电影的流派,但怀斯曼本人多次在公开场合宣称他和直接电影没有关系。
世界上著名的纪录片制作者对于是否人为介入纪录片拍摄,从而诱发戏剧性冲突、促成戏剧性场景这个问题的处理方法大体上都可以归入这两个类别。弗拉哈迪,伊文思,苏克斯多夫以及基耶斯洛夫斯基在纪录片拍摄中采取的方法大体上和真实电影的差不多。苏克斯多夫的第一部长片《巨大的冒险》(1953年)中有这样一个情景:一只停在树上的猫头鹰突然扎到地面上,抓住一只睡鼠贪婪地把它吃掉,原来这只睡鼠是从苏克斯多夫的口袋里掏出来的。苏克斯多夫为这类镜头遭到了攻讦。批评者说影片中的残酷场面多半是他诱导出来的。但苏辩解说动物的行动是出于自然,它只是为动物布置了舞台,而绝没有做导演。弗拉哈迪也在影片《纳鲁克》种拍下了海象,在《亚兰岛人》中拍下了鲨鱼。这些也都是布置了战斗舞台,而后听其自然的。[5]并且在《纳鲁克》的拍摄中,弗拉哈迪对拍摄现场的介入很深,他甚至对纳鲁克说,为了阿基(电影)生动好看,紧张激烈,你有时候要放弃已经捕获到的猎物。杰出的荷兰电影工作者伊文思一次在北京发表演讲,当他被问及非虚构电影中是否允许安排事件时(makethingsup),伊文思回答说,"如果观众没有注意到就是允许的。"他把这种重构(reconstruction)比作"善意的偷窃"(theftforagoodcause)。[6]基耶斯洛夫斯基在波兰国家纪录片工作室(WFD)工作期间,拍摄了他的第一部长纪录片《初恋》。针对这部纪录片中的一些人为介入拍摄,他这样说到,"拍摄这部影片时我们做了许多安排(manipulation),甚至故意挑起一些事端,……你不可能让摄制组一天24小时呆在拍摄对象身边而无所事事,--我不得不为这对夫妇安排一些他们迟早都会遇到的情景,尽管这些情景不一定非得在我们拍摄的时候发生。"[7]
在上面例举的三位纪录片制作者的拍摄实例中,按照他们的意图分析,画面里记录下的那些情况在拍摄前都是可能存在的,在实拍中通过人为的努力也确实实现了。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话说,他只不过是人为地加速了戏剧性场景的发生而已。那么,纪录片拍摄者在多大程度上介入拍摄现场才不会伤害到影片记录的生活流呢?通常情况下,最基本的一点就是不能使其背离日常生活的逻辑。伊文思所说的"如果观众没有注意到"也是指的这个意思。因此,伊文思和斯托克用布鲁塞尔一个"银幕俱乐部"提供的资金拍摄的《博里那杰》(1933)中的"驱逐工人,示威游行以及和警察的冲突等场景都是在矿工的协助下补拍的。"[8]所以,至少拍摄者不能促成在当时历史背景,社会道德制约下不可能发生的戏剧性场景。那么,可不可以有限度地采取一定手段促成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可能发生的戏剧性场景呢?当然,这样做是要付出代价的,特别是伊文思的事后补拍,从严格意义上说已经违背了纪录片的基本精神。而那些即使是没有事后补拍,但在拍摄现场有主观人为介入的纪录片,其影像中记录的生活流中潜隐的其他意义指向将会因此被削弱,减少乃至消失,从而最后的成片在观众面前呈现出一种单一明显的意义指向。凡是有拍摄提纲的制作者谁能够保证如果不按提纲进行拍摄,就不会出现激动人心的戏剧性场景呢?而又有哪一个制作者在拍摄现场能够迅速地判断出那些他认为可拍可不拍的细小生活场景(隐藏在生活流中)以后会在他的成片中衍生出他根本就始料未及的能够反映社会本质的重大意义指向呢?因此,凡是有人为介入的情况,都是观念先行,都会或多或少地伤害到记录在影像中的生活流。当然,在实际拍摄中,完全没有人为介入的情况也是不存在的,只是,我们在认识清楚这样一个问题之后,才会尽量去避免主观人为介入的情况发生。
维尔托夫,小川绅介,怀斯曼等人的纪录作品则是大体上体现或印证了直接电影的纪录观念。他们都反对在实拍中任何形式的主观人为介入。维尔托夫是一个特例,实际上,真实电影的制作者正是为了向他致敬才提出真实电影的口号的,只不过真实电影的制作方法和维尔托夫的有很大出入,而直接电影的制作方法倒是和他得很接近,所以把他列入直接电影这一类进行讨论。维尔托夫的电影眼睛派强调"摄影机在不为被拍摄者所察觉的情况下去抢拍正在进行着的事物,从不请求被拍摄者的许可,拍摄中也绝无表演摆布,自认是"墙壁上的苍蝇,是隐形人,永远是目击者和旁观者,不会参与或影响事件的进程"。[9]而日本纪录片工作者小川绅介始终强调的一点就是,镜头在场。完美的镜头在场即意味着生活流的完整记录。因此,小川可以花几年的时间去拍摄三里?V农民联合起来阻止修建成田机场的情况。其拍摄内容有很多明显的原生性的戏剧性场景,但是,在这些场景到来之前都有大段大段的空白。小川不是把这些空白放弃了,而是默默地守在那里,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他不会去挑动,也不会去参与,只是确保镜头在场,并且完全依靠同期录音,降低任何干预。小川反对人为地促成戏剧性场景的发生。
上面论述的主要是发生在拍摄现场的戏剧性场景的形成和处理问题,接下来谈到的是在现场拍摄完成后,后期剪辑时如何形成和处理戏剧性场景的问题。
真实电影在后期剪辑时,因为它前期拍摄是人为诱发戏剧性场景的,并且通常有大量的访谈,所以它在后期通过剪辑而形成的戏剧性场景很少,因此编辑比例比较低,而直接电影因为在前期拍摄中是等待戏剧性场景的出现,所以影片中大量的戏剧性场景要通过后期剪辑来形成或者强调,所以在后期制作时有很高的编辑比例。
维尔托夫认为:"戏剧性的事件就出现在平常的生活中--题材可能是平凡的,但是处理得生动活泼,有时是很巧妙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他在后期剪辑时如何形成戏剧性场景的问题。维尔托夫宣称:"我就是要通过运用摄影和剪辑操纵能力(themanipulativepower),将大量来自于日常现实的微小场景,打造成具有高度个性,甚至试验性的影片。"然后他又说:"电影应当出其不意地抓取生活,然后运用蒙太奇在意识形态指导下重新组合。"[10]对此怀斯曼也说过:"我在拍片的过程中,很多精力都花在正确设计电影的结构上。从理论上说,平常的生活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人们每天的生活都有悲有喜,有各种有趣的事情发生。"意思和维尔托夫的差不多。前文提到的怀斯曼说的"纪录片工作者是在生活中分辨出(recognize)什么是真正有趣的东西,并使用非常戏剧化的形式表现出来"这句话中,其戏剧化的表现形式就是指在后期剪辑过程中形成戏剧性场景的问题。拍摄者通过后期剪辑可以使原本没有任何趣味的画面变得意蕴丰富。针对纪录片来说,画面的内涵和外延其实是在剪辑的过程中产生的。怀斯曼在会议上专门论述了这种"戏剧化的表现形式":
"我的剪辑过程,是先把相关的镜头整理为一个一个的段落(sequence),然后把素材剪成一个一个的单独段落(individualsequence),我把这个阶段称为内部剪辑(internalediting),然后再按照他们之间的内在联系,把它们剪成群岛似的段落群(assemble),把段落群连接起来的过程我称之为外部剪辑(externalediting),然后调整整个影片的节奏,尤其是段落之间的过渡(transition)---------最后形成积累式的印象化主观描述。(accumulativeimpressionisticsubjectiveaccount)"。[11]
怀斯曼先把素材带整理为一个一个的段落,再把一个一个的段落联接成一个一个的群岛,最后再把群岛组接成影片,这之中,起到逻辑连接纽带的则是怀斯曼在素材带中发现的体现了他个人价值取向的一部分生活流,所以说,影片最后表达的东西虽说是个人的,但这个个人的东西是建立在编辑比例高达50:1甚至100:1的完全真实的日常生活影像上的。怀斯曼虽然在影片里通过剪辑凸显了他个人所强调的价值取向,但因为其拍摄的素材带上包含有丰富的具有多种意义取向的潜隐的生活流,同时这些潜隐的生活流并没有因为后期剪辑而完全破碎,所以说,观众完全可以从他的影片中读出完全不同于怀斯曼本意的东西。如怀斯曼在一次会议上提到一件事情:"-----在我第一次拍摄《高中》这部电影时,我的电影对这所学校的观点是持非常尖锐的批判的,我不喜欢这样一所学校,都是费城的白人,而且教学内容、课程安排是非常空泛的,另外,教师都在教导学生一切要随大流。我认为他们的这种做法不但乏味而且对学生有害。当我这部电影在波士顿放映时,有一个女政治家来看这部电影,她是一个非常保守的政治家,她当时跟我谈的一段对话简直可以当作一段情景喜剧。她在我面前说,祝贺你,怀斯曼先生,你拍出了一个非常好的学校。你能告诉我们,怎么样才能学到这个学校一些好的东西和经验吗?"[12]因此,怀斯曼的影片可以说是很典型的真正意义上的纪录片。纪录片发展到这样的水平,是经过了历史上无数纪录影人的艰苦摸索才实现的,从弗拉哈迪、英国的纪录学派、维尔托夫的电影眼睛派以及让?鲁什的真实电影中,怀斯曼都吸取了很多有益的经验。针对后期剪辑中戏剧性场景的形成问题,怀斯曼的处理办法可以概述为:纪录片的素材(真实的生活片断)用故事片的方法(戏剧性的表现手段)来组接,从而形成戏剧性场景,表达个人观点。因此他的影片带有更多的实证主义的味道,诉诸理性的价值判断,从而产生影响观众内心深处的震撼力。
【注释】
[1]克拉考尔,《电影的本性--物质现实的复原》,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年,第347页。"摄影机能真实地纪录人类社会的生活流,生活流同时也就成为跟它有联系的其它主题的母体--促成其它主题的根源。它既是一个主题,又是真正电影的材料或内容,凡是通过这种内容来暗示其主题的影片,由于这种内容处于优势地位,所以都一定是真正的电影。"
[2]单万里主编,《纪录电影文献》,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3]克拉考尔,《电影的本性--物质现实的复原》,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年,第269-271页。
[4]任远,彭国利编著《世界纪录片史略》,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9年
[5]埃里克?巴尔诺《世界纪录电影史》,中国电影出版社,1992年,182-183页。
[6]单万里主编,《纪录电影文献》,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7]基耶斯洛夫斯基《纪录片的独特角色》,皇甫一川译。
[8]埃里克?巴尔诺《世界纪录电影史》,中国电影出版社,1992年,129页。
[9]维尔托夫,《持摄影机的人》,1929年。
[10]维尔托夫,《持摄影机的人》,1929年。
[11]单万里主编,《纪录电影文献》,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12]弗雷德里克?怀斯曼(FrederickWiseman),《我的三十年纪录电影的实践--1997年7月间两次纪录片会议上发言汇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