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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在不同的国家与民族有不同的实现方式。现代性在中国的生成与建构,是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地联系在一起的。中国现代性的建构,历史地确定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起点、任务与方向。因此,有必要认真清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与中国现代性建构的内在关联。
一、中国通过马克思主义确立并获得现代性的资格与身份
中国现代性的建构并不是设定好的规划,而是首先需要争取权利。正是为了争取这一权,20世纪前期,中国的一批精英,在众多西方思潮中,选择了马克思主义并走上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道路,与此同时也开始了现代性的建构历程。中国为什么要引进并实践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现代化的境遇以及马克思主义在西方世界以及整个现代人类文明进程中的重大影响有关。从外部境况看,中国是在西方强势的现代化背景下表达其现代化诉求的,并且,西式的现代化从本质上否定了中国现代化的内生性与自主性,也否定了中国获得现代性身份的可能性。外部条件已不允许中国以同一的方式参与全球性的资本主义运动,而近代西方非马克思主义思潮,不仅从理论上、也从利益上拒斥和否定中国现代化。从内部境况看,以民族资产阶级为主体,只能展开一种不彻底的旧民主主义革命,更无法摆脱依附性的和弱势的民族地位,中国的民族解放与独立道路,必须要解放和发挥大多数社会中下阶级的主体性与创造性。而且,在近代中国,基于自身的弱势处境以及对自身文化传统的信心不足,中国已无法内生性地开出一种堪与西式现代化相抗衡、进而能够积极地影响全球现代化浪潮的思想文化资源。
历史表明,中国现代化的思想资源,不能纯粹源自于西方,但又要求具有西方形式;不能直接源自于自身的文化传统,却又要充分考虑到文化传统及其现代转换的内在要求。这正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背景。马克思高度肯定了资本主义所创造的历史成就,并认为资本主义带来了现代性的世界图景:“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与西方学者总是把现代性与资本主义制度捆绑在一起不同,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促进了现代性的历史形成,但现代性本身的拓展和完善却要超越和扬弃资本主义。在西方社会已经建构起一个相对稳定的资本主义秩序时,马克思断定资本主义必然走向终结,代之而起的是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只是为现代社会积累了丰富的物质财富,但在政治制度与精神文明方面反倒构成了现代文明的障碍,因此,必须变革资本主义政治制度,批判其消极颓废的精神文明状况,创建新的政治制度与精神文化体系。
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之间,存在着一种断裂性的历史转折,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主体将通过反叛和革命促成这一转折。而且,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转变,实际上也是“西方化”的终结、以及历史由区域历史向世界历史时代的转变。当黑格尔等哲学家把现代性与西方化等同起来并看成是历史的完成时,在马克思看来,真正的历史尚未开始,因为真正的历史必然是向包括非西方在内的整个人类开放的,现代性也要历史地表达为人类性。可见,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内在地反叛和超越西方近代思想、蕴含着非西方价值与关怀、并直接指向人类共同未来的现当代思想文化。也正是其面向时代的开放性与深刻的人类性,使得马克思主义成为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社会获得现代性身份的思想武器。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接着”马克思思想的开放性“往下说”的。的确,按照马克思本人的观点,社会主义应当首先在西方发达国家实现,因为西方发达国家才具有使西方历史地转变为社会主义的条件。这看起来成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限制,但马克思对西方世界政治与文化结构的否定性批判,使得中国的知识界与思想界有理由放弃对西方资本主义的模仿,晚年马克思对俄国能否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问题的高度关注,也激起了东方马克思主义的想象。苏联十月革命的成功,直接奠定了关于马克思主义的新的理解:总体上落后的国家,完全可以通过首先取得政治权利,然后开展现代化建设。这也正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接口,正如所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十月革命帮助了全世界的也帮助了中国的先进分子,用无产阶级的宇宙观作为观察国家命运的工具,重新考虑自己的问题。”正是在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下,中国开始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探索,并最终取得了政治的合法性,从而确立起中国现代性的资格与身份。
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使中国实现了两大启蒙任务
就个体的群体性启蒙而言,中国文化传统历来具有群体观念并强调高度的群体整合性,但这种群体观念一般说来还是消解个体自我意识、并以君王观念为轴心的笼统的群体观念,具体整合方式也是抽掉了个人性的“集体”主义,在这种群体观念及整合方式中,不仅个性得不到保证,而且团队、族性、社会以及人类,都难以得到一种反思性的理解与自觉。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视野内,个人的群体性启蒙不同于资产阶级启蒙,资产阶级启蒙强调的是个人主义,这种个人主义不仅难以为中国文化传统接受,更难以为正处于族群认同焦虑的近现代中国人所接受,但是,个人面对群体的自觉或者群体对个人的责任又需要得到体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所回答的正是个体价值与群体价值的现实统一:个人首先认同于其所隶属于的那个阶级,并通过阶级意识体现其个人意志,个人不再只是以前的笼统的群体中的无差别的散漫个人,而是积极参与集体性事业并以恰当的角色发挥反思功能(集体内民主)的战士;群体作为共同体也不是外在于人的存在,因为群体本身就包含并承担着个人的发展要求,“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因而,共同体本身就具有积极的人格,先进的政党正是这一积极人格的代表。因此,新的群体整合的纲领不再只是诸如君主的个人意志,而是具有群体契约性并发挥着社会示范效应的政党组织、党性观念、规章制度以及集体主义精神,政党组织的先进性遂成为整个社会系统现代性的榜样。
民族意识的现代性启蒙,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根本性的政治任务。自进入世界范围的现代化以来,中国的民族性始终处于焦虑状态,自近代以来中华民族遭遇的种种折磨与屈辱,也不断动摇着国人对民族认同的自信心。但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视野内,正如无产阶级只要具有反抗意识并付之于行动,就一定会成为先进的社会主体,处于被压迫的民族,通过阶级的或民族的自觉也会完成向现代民族性的转换。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的阶级矛盾主要发生于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东方马克思主义则把这一矛盾进一步拓展到西方资本主义与非西方落后国家的矛盾,并在这一矛盾中将西方资本主义本质化为帝国主义。斯大林曾赋予十月革命以一种东方民族现代性觉醒的意义:“第一,它扩大了民族问题的范围,把它从欧洲反对民族压迫的斗争的局部问题,变为各被压迫民族、各殖民地及半殖民地从帝国主义之下解放出来的总问题;第二,它给这一解放开辟了广大的可能性和现实的道路,这就大大地促进了西方和东方的被压迫民族的解放事业,把他们吸引到胜利的反帝国主义斗争的巨流中去;第三,它从而在社会主义的西方和被奴役的东方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建立了一条从西方无产者经过俄国革命到东方被压迫民族的新的反对世界帝国主义的革命战线。”这一段话,正是在《新民主主义论》一文中引用的,其用意就在于强化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民族解放与人类建构意义,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同样也将马克思的阶级分析方法运用到了东西方民族矛盾的分析上,并通过国家及民族的独立与解放,初步实现了现代性的民族自觉。
当然,相对于整个中国现代性建构使命而言,上述启蒙还只是初步的,它还需要历史性地拓展和提升为面向现代性社会与人的全面发展的深度启蒙活动。
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促进了中国文化传统的创造性转换
从文化层面上分析,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蕴含着两方面内涵:第一,马克思主义与以儒家为主干的中国文化传统具有精神上的相通性;第二,马克思主义符合中国文化传统当代转换的内在要求。马克思主义在西方标示着一种信仰的转型,即从有神论转变为无神论,对神的崇拜让位于人的自我肯定,从存在的形上学转变为生存的形上学。马克思通过这样一种极端的反叛方式终结了西方传统,并开创了西方思想文化的现代性。马克思深刻地洞察到,资本主义的商品拜物教已经事实上取代了上帝,但商品拜物教同样要让位于人自身的解放与历史性建构,对于马克思而言,现代性一经确立,必然是自身的不断持续和完善,现代性的历程与人的自我解放的历史道路是同一的,这也是马克思唯物史观的题中应有之义。基于此,有理由把马克思主义看成是无神论时代的信仰确证方式。这一信仰确证方式在一定程度上的确遇到了受一神论深深影响着的西方文化传统的拒斥,但却被东方社会、特别是中国这一无神论或多神论精神的文化传统所接受。以儒家为主干的中国文化接受马克思主义并不奇怪,马克思主义与儒家都强调实践,并以超越自我、变革社会并实现人与社会的全面发展为己任。儒家作为一种本土化的信仰方式,显然有自身民族性的限制,但20世纪恰恰也是儒家通过诉诸于某种具有世界意义的入世哲学为依托、从而获得现代性意义的时代,由此,儒家与马克思主义两种入世的信仰体验方式发生了一种“视界融合”。儒家与马克思主义的相遇,成就了儒家化的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主义与儒家,并不是冲突对立的关系,而是融通共进的关系。历史已经表明,否定儒家文化的马克思主义不可能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根接气,而排斥马克思主义的儒家也会失去对当代中国的解释力进而失去时代的生命力。马克思主义与儒家,二者共同体认和承担着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文化传统的现当代命运,推进了中国文化传统的创造性转换,并积极地参与了全球现代性的重建①。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持续不懈的努力背后,体现了中国文化传统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因此,中国文化传统的现代转型,绝不是用马克思主义替代儒家文化,不是造成中国文化传统的断裂,而是要在代表着人类现代性方向的马克思主义的引导下,使作为代表中国民族性的儒家获得现代性,进而促使整个中国文化传统形成现代性的生长机制与内涵。
现代性包含着一套相应的社会思想观念,其特征是:接受现代社会已经形成的领域分化的社会系统,并形成一套组织化的和物化的理论解释系统。马克思则在区分经济、政治与文化等社会领域的基础上,建立起了包括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意识形态等社会要素及其辩证关系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从而直接确立和阐释了组织化的社会构成系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特别是唯物史观在中国的传播和弘扬,则直接带来了当代中国面向现代性社会的观念变革与制度建构。在中国传统的社会框架及意识形态中,道德、宗教、艺术等文化领域与经济及政治领域是分离的,抽掉了经济关系后的意识形态,在解释思想观念与现实的关系时,必然表现出虚假性。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所要批判的正是这种意识形态,马克思要求从人们的经济活动及其关系入手,并把道德的批判转变为社会政治批判,因而,“道德、宗教、形而上学和其他意识形态,以及与它们相适应的意识形式便不再保留独立性的外观了。”这实际上是深刻地揭示了中国传统二元社会结构的秘密。在更大的意义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已初步形成了一种具有现代性意义的意识形态观念:政治不是由道德决定的,而是由经济决定的,道德观念、政治制度,都要求还原为相应的经济关系,社会发展的动因归结于经济增长与经济变革,而整个社会系统的变革与发展,都是经济增长与经济变革的必然要求,科学技术则作为第一位的生产力得到强有力的肯定。上述观念已经显示出一定的组织化与物化特征,并在当代中国社会转型以及经济社会发展中发挥了观念支撑与功能整合作用,也是中国现代性得以实现自我超越和完善的观念基础。
四、中国现代性建构的根本目标是促进人与社会的全面进步与发展
中国现代性的建构首先是一个政治性任务,其目的是确立实现国家现代化目标的独立自主的国家制度,包括面向现代性的民族启蒙与自觉。服务于这一任务,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主要表现为对现存世界、特别是西方世界的反叛与否定,并且形成了一套以革命为核心观念、以政治解放为主旨的话语系统。这一话语系统历史性地引导了中华民族的独立与解放,并确定了中国现代性的起点。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要从经济、科技、社会、文化与环境等各个方面展开中国现代性的全面建构,包括政治现代性的自身变革、人的全面启蒙等等,以形成能够最大限度保证人与社会全面发展的物质文明、政治文明与精神文明,与之对应,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任务就是要求确立以建设为核心观念、以促进人与社会的全面发展为主旨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话语系统,并构造一整套符合全球时代要求、有利于中华民族的复兴及长治久安、并具有自检与防御机制及能力的开放性的社会、政治与文化体系。
本质地看,从以政治解放为主旨的马克思主义话语系统到以人与社会全面发展为主旨的马克思主义话语系统的转变,是一种内在的理论转换过程。前者是手段,后者是目的,马克思所谋划的正是通过政治解放、并将政治解放扬弃于人类解放的现代化之路。只有当人意识到自己作为“类存在物”的“原有力量”,“并把这种力量组织成为社会力量因而不再把社会力量当做政治力量跟自己分开的时候,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人类解放才能完成。”政治力量转化为社会力量,需要主体将阶级意识转换或提升为社会与人类意识,需要从哲学人类学的高度进行社会化建设。现代性不是空中楼阁,而是与物质、精神与制度的现代化状况紧密关联在一起的,通过革命以获得现代性的身份需要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而现代性的全面建构,则是更为繁重而复杂的历史任务,这就要求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处理好革命与建设的关系。应当说,新中国以后头三十年、特别是十年,中国一直受制于以革命为核心观念的马克思主义话语系统的束缚,政治任务代替了经济任务与文化任务,阶级启蒙代替甚至抹煞了人的全面启蒙,致使国家的现代化建设事业受到严重贻误。而中国二十多年所取得的巨大成绩,关键就在于毅然摆脱了以革命为核心的马克思主义话语系统的束缚,从实践上抓住了现代化建设这一中心任务,初步确立并坚持了以建设为核心观念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话语系统,建构起自主的、开放性的、具有中国特色与气派的现代性,具体表现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确立与逐步完善。邓小平关于“发展是硬道理”以及“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有关论述、“三个代表”重要思想、新一代中央集体提出并推行的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新时期中国人民为改革开放及现代化事业所展开的伟大实践活动,都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与实践成果,也都凝聚着中国现代性建构的不懈探索与追求。
中国现代性的全面建构,不仅是政治与社会实践方面的探索,也需要理论上的创新与探索。但相比之下,理论创新远远落后于实践,比如,目前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体系的理解与叙述,包括现代性启蒙,基本上还只是局限于政治解放层面,在唯物史观影响下所形成的现代性社会思想观念,也过多地受制于惟经济决定论,缺乏现代性应有的张力与弹性。如何从中国现代性全面建构以及人与社会全面发展的历史使命出发,展开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体系的创新,推进现代性社会观念与意识形态的成熟与完善,是当前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界面临的重要课题。
五、中国现代性的全面建构与公民社会理论及机制的建立
中国现代性的全面建构,面临着多方面的任务。其中,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建立一个与中国现代性的全面建构相适应的公民社会。这是一项重大的时代课题,牵涉到从理论到实践方方面面的问题,目前在理论上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理解马克思的公民社会理论。
公民社会是现代性社会的基本社会构成形式,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题中应有之义,也在于克服西方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的弊端,完成中国社会的转型,实现由传统社会向现代公民社会的转换。不过,目前人们对公民社会的认知与接受,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停留于资产阶级市民社会,对马克思思想中蕴含的现代公民社会理论的重视还很不够。我们知道,对市民社会作为基本的社会存在或社会事实的揭示,正是马克思提出唯物史观的入口:“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理论的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马克思针对的是黑格尔的国家决定市民社会的观念,马克思所批评的市民社会,也特指以法兰西第三等级为典型的资本主义市民社会(burghersociety)。正是通过这种批判,马克思使得作为“物质交往关系”或“经济交往关系”的市民社会获得了自身的独立性,进而为与国家分离开来的现代市民社会或公民社会(civilsociety)奠定了理论基础。正如将现代性与资本主义区分开不是要抛弃现代性,而是要发展和完善现代性一样,马克思扬弃资产阶级市民社会理论,其目的并不是要否定市民社会的存在,而是要建构一个更合理、更人道的公民社会。在《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指出:“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这里,“市民社会”即资产阶级市民社会,而“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正是马克思构建的现代公民社会,也是马克思本人所强调的共同体主义的实质。马克思之所以要在现实关系上将人的本质看成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其目的就在于确立起个人、共同体以及人类社会协调统一的现代公民社会,这样一种公民社会当然有理由成为当代中国的实践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