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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对中国神话的传播方式有过分析,大致分为以下几种情况:巫祝的口耳相传、乐工伶人的演唱、工匠艺人以其他艺术形式的体现、先哲先贤的著述表达、文学著作的遗留体现、还有就是历代史官的搜集整理[1]。也就是说,神话传承和播扬的过程本身就是依据原有的神话题材通过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进行不同程度的增删、不同方式的创造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根据时代的审美和文化风尚,对神话的内容和精神追求加以修改、转换和创新。在神话重述的行为中,学者用“置换变形”来指代“Displacement”的含义。显然,这一重述行为,或者是再次叙写一个故事,用一个取代另一个;或者是形有所变,用新的取代旧的。述,就是表述,就是表达方式和叙述内容。故事的叙述手法发生了变化,故事的具体内容、精神内核、内在意蕴发生了变化。《碧奴》、《后羿》、《人间》重述之后的故事,在人物原型、精神气质、审美追求等不同的方面都体现出了以上的特点。因此,重述不仅仅是在原型基础上的重新创作,更是不同时代背景下人文精神和心灵境况的强烈表达。“述”不同声音,“舒”不同文化思想。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告诉人们:“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之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但是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对自然力支配的力量逐渐增强的时候神话并未消失。叶舒宪在《神话意象》中指出,19世纪是西方理性宣布神话消亡的世纪,而20世纪则是神话全面复兴的世纪[2]。在人类不能挣脱自然力的束缚时,借助想象的力量对自然加以解释,并且体现出了征服自然的信念。然而事实上,人类对自然支配力量不断增强的20世纪恰恰迎来了神话的全面复兴。21世纪重述神话,是在神话传承历史过程中的一种传播行为。它要做的不仅是阐释原有的神话故事,更重要的是以传播者的身份通过创新传播载体,传递新的思想内容,以达到某种传播效果的传播过程。
1.作为传播行为的神话重述是不同语境下人类理想的拟态图景
苏童将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改编成《碧奴》之后,孟姜女身上更多了坚定、稳健、勇气与毫无畏惧的态度。正如苏童在序言中所说:“从某种意义上说,神话是飞翔的现实,沉重的现实飞翔起来,也许仍然沉重。但人们籍此短暂地脱离现实,却是一次愉快的解脱,我们都需要这种解脱。”[3]神话本身就是远古人类对自身所处世界想象中的建构,或者说是真实世界的一种理想拟态。重述的神话就是在新的社会历史时期,面对人生困境、世情世态,借助对神话原型的置换变形寄托时代精神。与其说是重述神话,毋宁说是重塑精神和文化,在对远古神话的置换变形中寻求从古至今一脉相承的精神境界和人生追求。人性深处的亮色超越了时代和空间,是人类永远无法抗拒的精神力量。在这一过程中,跨越时空的人性光辉在不同的时代引起人们的共鸣。借助神话的想象,构筑了我们与远古先民交流与理解的话语空间。在这一理想的拟态世界中,我们获得了古今一脉相承的人性力量,引起人类的共鸣,超越现实的神话世界,为消费时代的大众文化抹去喧嚣。语言学中将语境分为文化语境、情景语境以及言语本身的上下文语境。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都是非语言的因素,依据马林诺夫斯基的阐释,文化语境就是话语产生的整个文化背景;情景语境则是话语发生的周围环境因素。根据格里高利和卡罗尔的观点,情景语境包括三个部分:话语范围、话语基调和话语方式,即语场、语旨和语式[4]。对于重述神话行为而言,就是重述神话的具体话语环境、神话重述的目的以及重述所采取的表达范式。全球范围内进行重述神话,事实上是在文化与传播“全球化”的语境下,进行的文化精神与审美风尚的传播和交流。换言之,神话故事的重构包括了三重含义:其一,内容上是故事原型的置换变形,这是最直接的、外显的行为。置换变形的故事重构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下表现为不同的话语模式。其二,神话的纵向传承,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构筑不同的理想拟态图景,实现古今思想文化的转换和交流。其三,神话的横向传播,借助神话文本这一媒介,在跨文化传播中为不同的民族和地域传播搭建共同的话语空间。尽管全世界上的神话卷帙浩繁,但是神话原型或者文化符号却有着惊人的相似。重述神话就是在不同的文化语境和情景语境下运用“神话语言”实现全球文化思想的传播和交流。因此,将重述神话置于传播学视野下,根据拉斯韦尔提出的传播过程“五要素”:传播者、传播内容、传播渠道、传播对象和传播效果来分析,我们看到的是通过一定的文学样式,以特定的话语模式将人文理想和社会图景传递给当代社会受众的传播过程,以此实现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之间思想的交流共融,从而解决人类心灵的生存困境。在人性的挖掘和追索中,在传播媒介众声喧哗而带来的众神狂欢的文化氛围中,引领大众审美走向高雅的精神文化追求。在喧嚣与嘈杂的消费时代,用人性深处的光辉烛照社会人生,引领大众文化求真向善。在避免媚俗、感官刺激的过程中树立健康、积极、不乏现实主义与时代特色的文化品格。
2.重述神话作为传播行为的双重性
神话的重述过程就是神话的传承和播扬的过程,就是神话故事所承载的人文精神和思想品格的传播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传播媒介的物质形式是语言文字(报刊杂志),抽象形式是文字符号所蕴含的意义即故事本身。重述神话首先是适应新文化语境的传播内容,其次是适应受众需要的传播方式。
(1)作为传播内容的神话有着共同哲学意蕴的神话故事在大众文化时代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化产品中有着独特的吸引力,耳熟能详的人物和故事寄寓了人类共同的生活体验和人生理想。从新闻价值要素的角度思考,这种内容的重要性和接近性无疑更能引起受众的注意并普遍接受。尤其是作为人类童年的共同记忆,神话提供的原型与意象在后世文化历史的演进中必然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而欣然接受,也就易于成为后世艺术创作和文化传承的符号载体。当代置身于大众文化众神狂欢的语境下,人们对终极关怀、价值立场、新的人文精神的追求并未止息。神话本来就是人类早期征服自然力、创造世界和改造世界的理想图景,更是人类对自身所处心灵和精神境界的观照。这种终极的人文思考是能够穿越时空的,在喧嚣的大众文化中让人们的心灵复归宁静,让人们的精神走向高蹈。所以,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人们需要这种以神话的原型意象为出发点来重新演绎远古神话的方式。在远古神话原有的框架中融入时代精神,在后世的理解、阐释中叙写新内容。那么,所谓重述也就意味着它以复古为依托,以创新为起点,以反映时代精神追求、解决时代生存困境为根本目的。正如孟繁华在《众神狂欢———当代中国的文化冲突问题》中所指出的那样:“无论时生怎样的变化,文学都应当对人类的生存处境和精神处境予以关切、探索和思考,也应以理想的精神给人类的心灵以慰藉和照耀。”显然,重述神话的行为切合了文学的存在本质,文学是无形的灵魂依托,重述的神话也就成为适应受众需求、社会需求和时代需求的传播内容,是在高度发达的物质社会,人类满足生存需要之后追求精神安稳的一种方式。重述神话就是在远古的神话原型意象中寄寓现代人的思考,描述了富有时代感的现实世界。
(2)作为传播方式的神话重述神话是对远古神话素材的再挖掘和再阐释,以新的文本呈现在世人面前。重述神话的主体是原文本的接受者、改造者和传播者,是派生文本的创造者。以上几个不同层面的表达均隐含在一个新的文本当中。而文本就是媒介,媒介承载的信息是富有时代感的,媒介承载的是现代人对社会人生的思考。通过文本,人类交流和共享生活体验,理解和传承历史文化。在商品社会,大众文化就是消费文化。对于充满消费渴望的大众而言,传媒又是他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消费社会的症候之一,就是大众传播的发达,如电视与广告画面的汹涌泛滥……那些发源于电视、家庭计算机和其他地方的表面上自由漂浮着的图像,正在变得无所不在并且对人们拥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和权力”[5]374。尤其现在社会网络媒体的发展以及超文本的传播方式更是将现实世界构建为拟态的信息世界。在众声喧哗的传播现状中,能够以神话文本的传统形式承载人们对社会人生的思考,在大众文化众神狂欢的喧嚣中引领人们走向对终极关怀、普世价值的关切和思考确实意义重大。因此,重述神话有着很强的时代必要性,以神话文本作为传播媒介实现纵向交流、横向沟通具有很强的传播学和语言学意义。现代媒介通过影像和声音常常构筑了一个超现实的拟态世界,而神话文本本身就是一个超现实的世界。神话文本以超乎寻常的创造性营造了一个超乎现实的神奇世界,这个世界的人和物充满了神秘色彩、拥有神性的力量,不断激发受众的想象力,在阅读和阐释文本的过程中重新构建了人们的心灵世界。作为载体,它承载了一个时代人们的价值观念。神话原型与意象作为凌驾于现实语言文字之上的抽象符号,寄托着人类共同的精神记忆和人生、社会理想,能够超越时空引起人们的共鸣。至此,我们重新审视神话这一概念:它是具体的故事,反映着人类共同的精神追求;它是抽象的符号,用概念实现传播意图,通过原型意象寄寓人类共同的生活体验和人生追求。神话之神不仅是超乎人类世界的神性世界、超乎人力的神性力量、超乎现实的神奇环境与神秘色彩,更是瑰丽想象、不朽精神内在力量的彰显和宣扬。在各种传播媒介众声喧哗的纷乱中,以代代传承的原型意象寄寓社会理想、以传统的文学形式承载心灵归宿,显然具有时代意义。以经久不衰的文学形式重述神话,在全球同时进行,形成一股合力,共同构筑了交流与传播的话语交际场。
神话重述行为中传播内容的本体解读
文本是神话内在意蕴的载体,传播内容的媒介。在神话重述中,包含着双重的符号系统。传播内容的本体解读就是不同层次系统的传播符号解读。
1.神话重述过程的符号体系
在神话重述的过程中,存在不同层面的传播符号。依据雅各布逊在《结束语:语言学和诗学》提出的语言六要素,我们知道语言交际就是在特定的语境下,说话者(传者)和受话者(受者)以一定的“代码”形式接触(媒介)而传递信息,实现交际意图的过程。这与拉斯韦尔的传播过程要素是完全契合的。所以霍克斯这样讲道:“符号学的疆界(如果它有的话)和结构主义接壤:两个学科的兴趣基本上是相同的……从长远看来,两者都应被囊括在第三个容量很大的学科内。它简单地叫做传播学。”[5]37因此,我们在分析神话重述行为的符号系统离不开以语言符号为起点的分析和解读。首先是最直观的符号系统,就是构成神话文本的话语系统。语言文字依据自身的能指和所指传递第一重信息,受众接收到的是故事本身的内容。诸如孟姜女寻夫哭长城,白娘子前世今生的恩怨,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的神奇故事,这些都是第一重语言符号系统即语篇能指对应的所指。其次是意识形态系统,在这一系统中,所指是真正叩击人类心灵的精神文化,也正是故事本身传递的思想内涵。此时,第一系统中的具有能指与所指的语言文本本身则成为第二系统中的能指,即作为符号的故事情节、原型意象。正如罗兰•巴尔特所说:“神话是一个奇特的系统,它从一个比它早存在的符号学链上被建构:它是一个第二秩序的符号学系统。”[6]当然,他所说的“神话”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神话,而更接近于传播构建的拟态环境。正如李彬所指出的:“他所谓的神话,不是一般说的神话,而是指一个社会构造出来以维持和证实自身存在的各种意象和信仰的复杂系统。”[5]136在这一系统中,神话意象和原型已经成为寄寓意识形态的能指,而其所指则是最终实现传播效果的内在意蕴。其中,神话的原型与意象发挥着符号所具备的意指功能。结构主义学派的创始人索绪尔把语言的状态比作下棋的状态,如果我们援引这一类比,我们发现,远古的神话原型已经在代代传承中凝练为精神、文化的符号,相当于一颗颗棋子,根据潜在的组合规则,经由不同时代人们的重新排列组合,就成为一盘盘不同的棋局。在这个符号系统中,依据横向和纵向的组合规律,传递着不同的社会人文信息。
2.传播学视野下神话原型意象的符号功能
维特根斯坦把语言符号的功能概括为传播信息、表达情感与指导行动。正是奥斯汀的言语行为理论中言语行为“以言指事、以言行事和以言成事”的三个层面。伽达默尔认为,语言本身就是一种世界观,人因为有了语言,所以有了一个“世界”,同“世界”有了一种“关系”,对“世界”有了一种特殊的“态度”[7]。重述神话借由崭新的话语叙写神话传说,寄托在原型意象上的涵义实际上表达的是人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和对所处现实世界的态度。以韩礼德为代表的功能主义语言学对语言交际功能的认识与传播学有着逻辑上的契合之处。他们认为语言是一种行为,它能够发挥交际功能。语言的三个元功能是:概念功能、人际功能和语篇功能。也就是说,话语(语篇功能)反映客观世界和内心世界(概念功能),同时实现交际意图(人际功能)。神话是一种语言,先民借助神话与身外的世界相交流,用以实现认识世界的功能、彰显改造世界的信念。
在神话重述的第二符号系统中,原型意象是古今思想交流的媒介,是不同地域、民族文化交流的载体。在人类对原型意象共同的认知基础上,重述神话,在符号纵向和横向重新组合的过程中传递新时代语境下的意识形态。这一符号承载的是跨越时空的人类思维模式,也正是因此,世界神话在原型意象上出现了相似的构成要素。如同语言系统中的语言和言语的关系一样,系统中的语言成分在不同的组合和聚合关系中形成了不同的言语,而相似的神话要素在不同的时代、地域文化语境下形成了不同的神话文本,传递不同的观念形态。在全球范围内重述神话,显然也是古今中外意识形态交流融通的跨文化传播行为。孟繁华在《众神狂欢》中引述陈漱渝的话说:“文学只有表达永久的、普遍的人性,才能‘永久’,才不会为时间所磨损;能普遍,才不会被空间所限制。”同样,重述神话项目丛书的扉页上都写着同样一句话:“神话是代代相传、深入人心的故事,它表现并塑造了我们的生活———它还探究我们的渴求、恐惧和期待;它所讲述的故事提醒着我们:什么才是人性的真谛。”重述神话行为是21世纪“全球化”语境下人类对人性的追慕,在众声喧哗的消费时代回望远古神话,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理解和阐释原型意象,在不断超越的重述中,人类的精神境界一步步走向圆融和自由。
作者:武学军单位: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